第一只啤酒罐倒下,发出一声可以忽略不计的轻响。
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所有在平台上散落的垃圾,所有路平安刚刚跑过的路线,都在这一刻连成一道不可思议的轨迹。王小海看着它们前赴后继,惊讶又迷惑,直到最后才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自己脚下。
他的左脚踩在一个绳圈中央。
时间走了一秒,或许只有半秒,甚至连害怕的情绪都来不及在心里泛滥,绳圈就猛地收紧了。巨大的重力像一只可怕的手,拽着王小海,一路将他拖到平台边缘。
他伸手奋力地想抓住什么,可能抓住的只有虚空,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包括那个他最想杀死的人。
只有他在坠落。
一幕幕画面闪现。
老家神神叨叨的算命师曾经说过,人死之前,一生中最重要的回忆会在眼前浮现,这叫做走马灯。王小海从没想过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刻是什么样,但现在他知道了。
他看见老家金色的麦田,倾斜的石板路,赶集的时候,摊子挤挤挨挨,能从这头摆到另一头
他看见集市上的路清雨,眼神明亮,捏着把梳子叫他“大哥”
他看见她从雨中走来,撑着的伞上画着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路清雨就和这些花一样,只是从此被他攥在掌心
他看见姚熏然脖子上的伤口,那么细小,可是诱惑着他,他忍不住把刀刺进去,热烈的血瞬间铺满他的视野......
最后他看见了路平安。还是孩子的路平安,跟着他姓,战战兢兢地叫他爸爸。
冬天的山坡上,他教路平安怎么用圈套捕鸟。
“在这儿打个结,看到了吗?然后一拉,一拽。”
通体黑亮的鸟被勾住脖子,疯狂地在雪地扑腾。路平安心里一慌,手松了劲,鸟儿晃晃悠悠地飞了几米,又被王小海粗暴地拉回来。
他终于抓住了什么,是悬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的那道绳子。
鸟儿挣扎着,挣扎着,胸口已经有暗色的血渗出。王小海走到它旁边,残酷地看着它。
“都是你的错,现在只能让它死了。”
平台上的人慢慢走过来,单薄的身影跪在边缘。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王小海近乎痴狂地张开手指,“救救我。”他的嘴唇蠕动,空气里却并没有声音。
“动手吧。”他从雪地上捡了块石头塞在路平安手里。
路平安平静地望着他。
“动手啊!”
王小海的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
“不中用的东西!”他把石头夺回来,拎着路平安的脖子往他头上磕。血滴在雪上,破碎的哭声四处飘荡,没有人听见。
“吱呀”一声。
绳子断了。
王小海的脑袋先是磕在二楼边缘,骨头断裂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然后又是一阵沉闷的回响,四肢接触地面,五脏六腑完成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活动”。
被酒精渲染得头脑发昏的讨债大队终于清醒过来,趴在空了半边的二楼向下望。死亡的刺激让每个人都感觉摇摇欲坠,没有人敢再往上探寻发生了什么。
路平安躺在货车颠簸的车厢里,浑身被汗水浸透,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肩上的伤口泛着火辣辣的疼,是他用备用绳索滑下来时剐蹭到的,一半灼热一半冰凉,他感觉自己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星球。
手机来电无声地亮起来,路平安呆滞了好久才想起挂断,却在看清屏幕上的名字后呆滞了更长时间,他揉揉眼睛,再揉一揉,屏幕上跳动的依然是他这辈子也不会认错的“邢天”。
来电在等待了太久以后自动挂断,路平安的心脏却激动地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撩起绒布一角,咬着牙不管不顾地在一个转弯处跳车。
货车毫无留恋地掀起一片尘土,路平安躺在路上,四肢百骸都回荡着疼,可他什么也不在乎,气还没喘匀就颤抖着手按下“回拨”。
“平安,”邢天略显嘶哑的声音两秒钟后传来,熟悉得好像他从来没有沉默过,路平安第一次知道眼泪流下来的速度这么迅速,“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他温柔地问。
“没有。”路平安的鼻子囔囔的,听起来倒真有点像刚睡醒。之后便是漫长的空白,邢天的呼吸在耳边一起一伏,“怎么了,不想和我说话?”
路平安摇摇头,用力咽下哽在喉头的激动与酸楚,“我在想我是不是在做梦?”
邢天的声音也带着颤,“要不你掐自己一下?”
他真的照做了,用了很大的力气,胳膊都红了一片,“疼。”路平安小声喃喃,咸涩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唇边,他终于无法控制,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哭出声音:“邢天,我疼啊。”
从来没有这样疼过,从邢天倒下那天开始,再多的痛苦他也只会咬牙忍着,现在那些压在骨髓下的痛楚全部爆发,压着他的心脏,却也让他感到快意,至少这是真实的,至少邢天是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