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种雷击的感觉。一道闪电直劈而下,击中平原上唯一的树木。甚至没有燃烧,那自天而降的雷击在大树中央留下直抵树心的裂痕。
那是她的父亲。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她。那一刻她觉得魂灵颤麻,四周轰然无声,她将即刻飞散虚空。
那是她的父亲。
姬光。姬滕玉的舌尖反复勾勒这个名字。在她过去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停留在幼时的回念。那是温厚,宽大,又有些模糊的身影。她的父亲宠爱她,是的。她记得父亲并不频繁地出现在后宫时,那些欢洽的时刻。他面容的细节是朦胧的,他看向她,也看向他的妃子,看向他的陪臣,看向别国赠送的珍奇异宝,他的眼神,总是温柔和相似的。
某些时候,他的目光会突然明利起来,割破昏蒙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刻下深深的划痕。比如看到一把好剑的时候,或者看到伍相的时候。
现在,她的父亲正用这种明利的,如电光般的目光,看向她。
2
王当问卜。
而卜筮总是给出迷雾般的卜辞。关于她,明确的只有两条。但这两条,姬光也并不需要卜筮来告诉他。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女人,他从第一眼起就知道。姬光有太多的女人,他对女人再熟悉不过。但在他意识到她是个女人之前,他刚看到她的那个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震颤起来。像是一种共鸣,像是郑国送来的六十五只钟同时叩响。那是一种概括万物的声音,那声音穿透石柱和赤瓦,穿透高台和阶梯,穿过忙碌的街道和空旷的天空,向四面八方滚滚而去,去震动,去宣示,去回响。
她就是那回响。六十五只钟的,概括万物的回响;以独一的音调震动,清晰得无以复加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她是答案。
而他尚不知问题为何。
公孙玉是个假名。齐国人纯属胡言乱语。来自楚国的白发青年随口编造,却未曾注意他的同伙面露惊讶。这个女人,暂且叫她长青,女扮男装,陪伴伍员自楚奔吴,一路坎坷自不必说。伍员依赖她,比他自己认为的更加依赖,姬光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叫她“阿玉”,但姬光不会这么叫她。“阿玉”是他最小的女儿,有着圆润的,粉红色的小脸,裹着绫罗绸缎,精致得像个玩偶一样。 “公孙玉”并不是 “阿玉”。她比他最年轻的姬妾年长一些,这样的比较也并不合适。她有着锐利的颌角,时而冰冷的眼神。她的头冠简洁,腰上总佩着一柄长剑。他握着她的手的时候,摸到她掌心如他一般的厚茧:弓与剑,缰绳与刻刀留下的茧。他看过她写的兵书,那些精妙绝伦的兵书。她身在吴宫的时候,时常凭栏眺望。她的目光遥远而沉静,视线所至之处是姑苏城外的旷野。
他意识到,他们是类似的。她是属于土地和粮谷的人。
君王。总是祭胙。要么是社稷和宗庙的祭胙,要么是形色神魔的祭胙。他不愿意成为后者,但他愿意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
而她,或许会消逝进水里,飞散到天空中去。
3
伍员将她看得很紧。“看得”是确切的词,因为姬光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个青年。
伍员将她举荐给他,却又不愿她同他单独说话——他可是她的大王!他俩的大王!
长青——他决定就叫她“长青”。她与姬光独处的时候,浑身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像是闷燃的枝叶迸出火光。她与他对视,那火光在她的眼神中闪亮。伍员应当是发现了的,因此每当他命令他离开,他总是长长地看她一眼,然后沉默地起身,走出殿外,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僵硬的影子。但是她自己,他想,她自己并没有发现。
刚开始的时候,姬光只是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他厌倦了故弄玄虚的占卜。到后来,更多的时候,就是为了那火光。伍员对此感到不满,却又不敢与他明说,因此便长久地等在殿外,直到她踏出殿门的一刻,上去握住她的手。仿佛不这样做的话,下一刻她就会在他的宫殿里踏云飞升一样。
至于长青,显然是对伍员那样的态度有些厌烦了。她困惑地看他一眼,却又抽不回手,只能皱着眉头,由着他将自己拉走。
呵,真是一对愚钝的年轻人。姬光看着他们,觉得十分有趣。
在零碎的闲暇时光里,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把长青纳入后宫——她必然不会同意。作为大王,他当然不用理会她是否同意。但他不会这么做。他的后宫已经有许多女人,而再大的园林也容不下属于土地和谷物的广阔躯体。不过万一成真,他的宫闱必然会每天鸡飞狗跳,那该是多么诙谐的场景,如果他能把伍员一起收入就更加奇妙了。
唉。王也是会做些白日梦的。
4
楚王死了。某种意义上对姬光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它对伍子胥来说是一件坏事。
刚暴的年轻人透明得像水一样,一眼就能望见那颗炽烈的快要死去的心的尽头。楚王的死令他放弃了人世间的一切柔缓,心中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