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在床边坐了很久,才在黑暗里换下了弄脏的裤子,拿在手里走到门边,打开门逃也似的出去了。
在院子里摸着黑打了半桶水,借着将明未明的天光蹲下来洗裤子。
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手一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身体就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心却怦怦跳着,席卷全身的难堪与茫然使他对于寒冷的侵袭浑然不觉。
这种事情不肯罢休,第一次之后,就好像是得了某种难缠的周期性恶疾,每隔一段时间,总是会在这样的梦境里失禁般地弄脏裤子,然后又只好做贼偷偷摸摸地起来洗裤子,周而复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却也隐隐知道这件事情是丢脸的,在白天里,小暑开始逃避烟云的目光,他害怕被她识破这见不得人的秘密。
烟云却是多少感觉得出来一些端倪的,她默默地看他,从头看到脚,却是不发一言,有时候脸上却又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
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不安。
在少年的惶惑与不安里,新一年就这么悄然而至。
这一年一开端,空气里就处处弥漫起一股晦暗的气息,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大事发生,但是每个人都清楚:这是暴雨前的宁静,今年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
大街上总是站着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的日本兵,他们肆无忌惮地说着叽里呱啦的日本话,腰上佩着的刺刀长枪在太阳下闪着青光,血一样的太阳旗迎着风摆动着。
他们并不是第一天站在上海的大街上,这时候看到他们,人们却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比从前复杂得多的情感,有仇恨,然而眼睛一瞥到那亮晶晶的刺刀,却又是止不住的胆寒,仿佛下一秒钟,那刺刀就要过来刺透自己和家人的身体。
在这样坏的年景里,顾景仁是唯一一个像被打了鸡血般忽然兴奋起来的人,他不知道忽然寻到了什么好事情,每天都像模像样穿起西装佩起领带和那李金一起出门去,那洋洋得意的表情,却毫无疑问自以为是个做大事的人了。
又阴又冷的下午里,烟云抱着汤婆子窝在沙发上读书,那是一本薄薄的书,她却看了好几天仍没有看完,这一天长久不动地停留在某一页上,忽然红了眼睛。
察觉到少年的目光,烟云便将手帕按在眼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合拢了书。
小暑看向那书的封面,上面有五个字,他却只能够勉强辨认出一个“花”和一个“女”。
烟云拿起书,走到他的身边,手指着封面上的字教他念,“茶,花,女,遗,事。”
小暑的眼睛依然看着封面,红了脸,却并没有跟着她念。
烟云放下书,看着他轻叹了口气,“这个世道,读不读书无关紧要,不过一个字都不认识也不行。我教你认些简单的字好不好?”
小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烟云到抽屉里随手取了本硬封面的旧册子出来,一翻开来,她却僵硬住了,只见在第一页泛黄了的纸页上,却是用钢笔画成的两个小人儿。
她回想起来,这是八九岁时的景和随手画出来的,就连这本册子也是他送的。
那个时候以为烧了撕了扔了和他相关的全部东西,没有想到还有这本东西遗漏了下来。
小暑看着她失神的模样,心里忽然蔓延起一种既酸且涩的东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上去从她手里一把夺过册子,带着怒气将画着人的第一页撕了下来,揉成团丢到了纸篓里。
烟云一怔,看向似乎仍然在生着闷气的少年,却摇着头笑了起来,“撕得好,你不撕,我也准备撕。”
她拿回册子,毫不心疼地从里面撕下一页在桌上摊平,想了想,用钢笔在上面写了两个字,然后笑着把笔递给了小暑,“这是你自己的名字,依样画葫芦,你也要先学会。”
小暑接过钢笔,却是一头雾水,在手里拿来拿去,好像怎么握都不对劲,烟云握住他手,把他几只手指安放到了正确的位置上,告诉他,“要这样写。”
她身上熟悉的香气和手指冰凉的触觉让他更拿不稳笔,头低着,根本不敢抬起来,也不敢动,怕只要一动,她就要放开手,身体僵硬着,那纸上的字也就越加是虚虚晃晃地看不清楚了。
但是被她握着,到底还是勉强依样画了几个端正的字出来。
烟云放开手笑道,“现在我不帮你了,你自己写写看。”
她的手一放开,小暑心里就涌过一丝空虚和失落,钢笔仍然握着,也依然在纸上画着,却是有气无力,心不在焉的。
烟云在边上看他一笔一划地写着,忽然轻声问,“小乡下佬,你还是当我的弟弟,好不好?”
小暑停了笔,抬头看她,眼睛里泛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痛楚,也像他通常不高兴时那样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下嘴唇咬住了。
烟云笑着道,“就这么不愿意做我弟弟?”
小暑看着她,仍是没有出声。
烟云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小暑却忽然扔下笔,从桌前站了起来,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