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周嘉平停下脚步,搭在周亭肩头的手紧了一紧,转过头来看他:“说什么浑话呢?”
周亭低着头,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不和周嘉平对视,涩着嗓子道:“我没有说浑话。是真的。”
周嘉平手上用力,一扳一推,周亭猝不及防之下往后连跌几步,撞到墙上咚一声闷响,天花板上石灰粉扑簌簌落了他满头满肩,他要抬手揉眼,只觉得肩头一股大力传来,又是狠狠一撞,磕得他后脑勺一阵锐痛,他听见周嘉平声音冷了几分:“阿亭,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开玩笑的。”
周亭眼睛被粉尘迷得又涩又痛,又没法揉眼睛,只能拼命眨眼,没一会儿眼眶就红了,泪眼朦胧地望着周嘉平,只看得清个大致轮廓,一双眼鹰一般锐利,他又说:“哥,我没开玩笑,我强暴了她。”
周亭说完这句话只觉得肩膀一轻,眼看着周嘉平提起拳头,他闭上眼,咬着牙等那拳头落下,揍他吧,是他该死,是他该死……呼一道劲风扫过周亭耳边,墙是实心墙,只闷闷传一声响,周亭再睁开眼,周嘉平喘着气,眉沉沉压着一双眼,眼沉沉压着一点魂,周亭慢慢转头,看见一只握紧的拳头,泛白的指骨紧贴墙壁,一点点红起来,微不可及地颤抖着,手臂青筋暴起,周亭眼睛火辣辣地痛,就连嗓子也跟着疼起来,要喊一声哥,想说你揍我吧,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我再问你一次,”周嘉平一字一句地开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说话,莫要胡言乱语。”
周亭张着嘴,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我强暴了她。你莫怪她,都是我的错,她不愿的……”
周亭话没说完便被周嘉平结结实实揍了一拳,他脑子里嗡嗡巨响,一时竟没觉察出痛,只尝到口腔里泛出点铁锈味,腥腥甜甜,再然后才感到侧颊骨头里生出痛觉来,闷,钝,越来越浓,痛得他咻咻喘气,痛得他整个人都松快了,甚至还有种隐隐的快意——小安错了!周嘉平在意!周嘉平在意!
周嘉平在意。所以他要恨他了。周亭踉跄一步,感觉出肩膀上的那只手松了力度,周嘉平刚松开手,他就像被抽去骨头的蛇,一秒钟也站不稳了,他倚着墙慢慢蹲下,脸埋进膝盖里,就像刚刚挨得那一拳,初始还觉不出疼痛,现在心口处却阵阵绞痛上涌,他喘口气,想缓解一点,耳边只听得见一句话——哥哥要恨他了。
周亭缩成一团。
周嘉平怔怔地看着他,后脑勺上黑发乱蓬蓬的,周亭后脑勺两个旋儿,总是梳不整齐,五年前他拎着皮箱要上船,也是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黑毛,周嘉平叫住他,用手代梳,想给他弄弄整齐,却怎么梳都没有用……就是因着这两个旋儿,两个旋儿的人倔……但他一直没觉得周亭有多倔,他的幼弟多懂事啊,他还记得他在码头扛大包时,小阿亭总是把自己的馒头掰一半递给他,问小阿亭怎么不吃,难道不饿吗,这小孩儿笑得眼睛弯弯,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我多喝水就不饿了!哥哥忙,哥哥没空喝水,哥哥多吃!”……傻孩子,真是傻孩子!
周嘉平心中生出点悔意来,他不该动手的,怎么就没忍住呢, 周亭一个连重物都没怎么扛过的留学生,哪扛得住他的拳头……他又想起周亭说那些混账话时红通通的眼睛和扁着的嘴角,不可能,周亭不可能干出这等腌臜事,这其中一定有别的隐情。
周嘉平蹲下身,道:“阿亭,抬头。”
周亭懵懵的,眼前直发黑,却还是依言抬起头来,周嘉平见他左脸高高肿起一块,语气又轻几分:“阿亭,看着我。”
周亭视线躲闪,又要低头,周嘉平蹲着往前移两步,伸手按在他肩上,稳着不让他再垂头躲回臂弯里,道:“阿亭,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亭咬着牙不说话,还想低头,周嘉平干脆直身一跪,伸手捧住他的脸,逼得他无路可逃无处可藏,一双极具穿透力的眸子牢牢盯着他,坚持问道:“发生了什么?”
周嘉平的手上满是磨出来的茧子,又糙又烫,周亭不敢伸手拉他,只转转脑袋试图避开,周嘉平以为自己碰疼了他,捧着他左边脸的手松了几分力道,改为虚虚贴着脸颊,周亭当然感觉到了,心中愧痛更深,喉咙更痛,终于和周嘉平对上视线。
“阿亭,你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周嘉平说,“你跟我说,到底怎么了?”
周亭的肩膀发起抖来,他大睁着眼,水在下眼睑漫上来,一点点淹没他的视线,一会儿,他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睫毛挂上水滴,挂不住的水淌下来,淌到周嘉平的手背上。
周嘉平动了动手指,给他刮去眼泪,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用眼神问,怎么了?
“哥……”周亭喊了一声,嗓音被眼泪泡得发胀发苦,“我喜欢她。”
周亭不敢再看他,呜咽声从喉头冒出,他咬住嘴唇,没有用,那声音还在,难听,太难听了,他想藏起来,他低头,周嘉平的手轻而易举地被他摆脱了,周亭仓皇把脸埋进膝盖,像被追打的丧家犬终于钻进暗巷,明明暂时摆脱了危险,却依然止不住地发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