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周亭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蹲得太久了,起身时一阵晕眩,眼前白光闪得他看不清周嘉平的脸,只看得见周嘉平指着打开的门,手指手背手臂绷成紧紧的线,绷得直打摆,周亭低着头,一步一蹭地往外走,挪出房门再一回头,见他哥手已垂下来,眼神依然锐利,几乎要让人忽略掉他深重的黑眼圈,周亭犹豫了一瞬,想让他早点回去休息,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他垂下脑袋,沿着走廊往外走。
他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配给他的小勤务兵在楼下见到他,迎上来惊问他的脸怎么了,他没回话,勤务兵又说“二爷,车在那边!”,周亭也没理,抬手推开了他,勤务兵还要再跟着他,大楼里匆匆跑出个人来,把勤务兵拦下了,周亭慢慢地往军区大门走,风捎来只言片语——“周司令说随他去”。
随他去。他要去哪呢。
周亭沿着大路走啊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扯成细细一条,在浮动的麦浪上掠过,雪刚化不久,翠绿的庄稼被初春的太阳晒出涩涩的草青味,归巢的鸟一声声地啼,啼得圆太阳沉下地平线,尖月亮浮上树梢,他的影子孤单单的,盖去几只蚂蚁回家的路。
一路上不时有车认出这是周家二爷,停在路边问他需不需要帮忙载一程,周亭全都拒绝了,就一个人走,走,走。
夜深了,春夜的寒露悄然浸润他的大衣,他打了个哆嗦,吐出一口气来,一声迷迷糊糊的狗嗥在远处响起,他这才停住脚步,望了望四周——这是哪?
他还在大路上,城与城之间就这么一条路,两边皆是麦田,再远了有村庄人家,军区离城里不远,不该走了这么久还在路上啊……他木木地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明白了——啊,他走反了。
但他也没停下脚步。反了便反了吧,反正他无处可去。
反正他怎么走,也走不出周嘉平的地盘。
周亭揉揉眼睛,望见田地深处有一团团圆圆隆起,看形状像是干草垛,他扯了扯大衣,小心翼翼地绕开麦田,沿着田埂跌跌撞撞走去,走到跟前一看,果真是农人堆起来的草垛子,外层已经被夜露沾湿了,重重地压着,他伸手一通胡拨,掏出个勉强容纳身形的凹陷来,把自己塞进去,裹紧大衣。
干草的苦香缠绕着他,他像婴儿蜷在子宫,慢慢也不觉得冷了,他睁着眼,望着被草丝切割的半边月亮,月亮摇摇晃晃,一弯模糊成两弯,两道湿热爬过面颊,他轻轻啜泣一声,干草唰啦作响,乌鸦一声哭嚎。
——
再说周嘉平这边,摔门声引来了勤务兵,他看看周亭离开的背影,再看看周嘉平铁青的脸,张张嘴,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周嘉平寒声道:“都别跟着他,随他去。”
勤务兵缩回脑袋,一联系周嘉平刚刚参加的国民党代表大会,心里猜测这兄弟俩怕不是政见不合吵架了,更加不敢细问,帮周嘉平把门复又掩好,心中记着明天要找人来修门,赶紧调头去追周亭的勤务兵,要他也别掺和进来这俩人的事,唉,大人物的家务事,他们这些小角色,管不起,更不敢管!
周嘉平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倦意一层接着一层把他压住,他感到喘不过气,他扯开衬衣纽扣,一颗,两颗,还是不能呼吸,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胸腔发出砰砰的共振,他摔进沙发里,头痛令他眼前发黑,这几天从广州返程,他只在车上倚着窗睡过觉——在车上读不了文件,所以他晚上读。
他该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周嘉平扶着额,头一仰,靠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办公室内已经黑透了,窗外的树影静悄悄地摇,明明灭灭落在他眼帘上,他慢慢坐直,揉了揉脖子,颈椎咯啦咯啦直响,痛得像被小针密密麻麻刺过一样,太晚了,该回去了,他扶着沙发扶手起身,发现腰也麻了,腰椎也是一截一截的疼,他又揉揉后腰,拖着脚步往外走,勤务兵早在门外候了很久,赶紧迎上来问道:“周司令,咱们现在是回家吗?”
“嗯。”周嘉平一开嗓,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简直不能听,喉咙一团浑浊,他清清嗓子,重新说了一遍:“对,回去。几点了?”
“一点了。”勤务兵说,他瞧了一眼周嘉平的脸色,比刚回到军区时看起来还要糟糕,一张脸惨白,细密密红血丝几乎要盖住黑眼珠,简直像是刚活过来的幽魂,他赶紧转开头。周嘉平按按自己的太阳穴,边往外走边说道:“辛苦你了。”
勤务兵摇头:“没有的事……周司令,看着头。”
周嘉平坐进车里,勤务兵把车门关好,又绕到另一边来坐进司机座,发动了汽车,暖气一起来,窗户上立刻很快凝出白雾,水珠一条条往下淌,周嘉平指尖触了触窗玻璃,冰凉。他想起周亭走时只穿了大衣,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也不知道周亭现在在哪……他摇摇头,强迫自己别再想那混小子……一点了,小安会等他吗?他每次到家时,小安都还没睡,说来也神奇,他出差时并不会告诉小安他什么时候回来,但他到家的那一天,小安总是在客厅里等着他的,她今天会在吗?她……她和周亭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