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周亭喊完就咬紧牙把声响都给吞了下去,心里打定主意再不说话了,只把这阵子挨过去就好,没想到周嘉平扳着他肩膀把他在膝头上翻了个个儿,手在他背后一撑,让周亭坐了起来,周亭屁股擦着粗糙军服蹭了一大圈,疼得他眉毛一跳,顾不上喊疼,忙不迭垂眼看自己裤头——还好,后头虽说被周嘉平扯下来了,正面大概是给他趴着的姿势压着了,只是落到耻骨左右的位置,不至于下半身完全裸露,不然他真是……
“阿亭。”周嘉平一声唤打断了他跑题的思绪。周亭坐在周嘉平大腿上,比周嘉平高出大半个头来,周嘉平看他还得抬头,这一抬头,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黑眼珠上,照得像两颗猫眼石,黑得通透,黑得明净,望得周亭心神摇晃,眨眨眼再看,竟发现周嘉平眼尾已出现了几道细纹。
周亭动了动嘴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讷讷地和周嘉平对视,却觉得脸上一暖,周嘉平伸手覆上他脸颊,又听他说道:“我十八岁入伍,二十八岁便当上三省总司令。”
“非我自夸,放眼全国上下,在我这个年纪取得如此成就的人,不超过十人。”周嘉平说。
说不超过十人简直是周嘉平过分谦虚,周亭回国已有大半年,不知道跟着周嘉平去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会议饭局,见过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见过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人,可像周嘉平这般既年轻又身居要位的,他是一个也没见着。
“是,没有你我也能坐上这个位置,”周嘉平的手慢慢一动,搭在周亭后颈上,“你给我提的建议,我都能想到,你处理的文件,我自己也可以处理。”
“但这需要很多时间,而且我会很累,”周嘉平望着周亭,“阿亭,我一个人,我很累。”
“我再怎么能,也是一个十五岁就辍学的文盲——”周嘉平抬手止住周亭张口要说的话,“自己读的书不算。我没受过系统的教育。但你不同。阿亭,我走到现在,有运气的成分.但我不可能一直运气好。我需要你。”
周亭怔怔的,周嘉平知他已被自己说服大半,又捏了捏他后颈:“这还不是我需要你的真正原因。”
“我需要你,因为你是周亭,我是周嘉平。你是我弟弟。”周嘉平说,“你怎么会觉得我不需要你?”
“阿亭,回家。”
周亭沉默片刻,从嗓子眼里挤出个嗯来,周嘉平心里一松,往周亭半干不干的头发上狠狠胡噜一把,道:“好了,快从我身上起来——往我腿上坐这么久,真当自己还是小孩子呐?沉死我了!”
周亭这傻孩子就这样,一沉下去思考什么事,便立马把周遭环境给全忘了,这不,给周嘉平一通迷魂药灌的,早八百年前就忘了自己还光着屁股坐在他哥大腿上了,被周嘉平这么一说,臊得满脸通红,忙不迭伸手去提裤子想站起来,又忘了自己手给皮带绑着,还没摸到裤子边呢,人先失了平衡,又一屁股坐倒在周嘉平腿上,受伤的屁股一磨蹭,疼得他两眼直冒金星。
周嘉平想笑,又怕惹恼了周亭,伸拳到唇边假咳一声,勉强把笑意压下去,手绕到周亭身后,三两下摆弄扯下皮带,毫无愧疚之意地向他道歉:“不好意思啊,忘记给你松开了。”
周亭在心中默默地骂了个操字,手一获得自由便迫不及待把裤子提起来,粗糙布料蹭得他屁股又是一阵疼痛,妈的,周嘉平手也太黑了!
周嘉平一眼就看出周亭在心里骂他,面上却装作无事发生,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晃悠两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盒烟来,从里头取出一根,夹在指间冲门外一指:“我去外面等你,你收拾好赶紧出来。”
周亭说好,听木门嘎吱一声关上了,腿一软,又在床上坐下了。
所以,他这就要跟周嘉平回去了?那他之前的坚持都是为了什么?还有意义吗?周亭发热的脑子慢慢冷静下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粗黑的皮紧贴着骨节,指甲修得贴肉,依然嵌了星星点点的黑泥,没办法,干农活就是这样的……他抬起手,对着光转了一圈,掌心对着自己,指腹和虎口处都磨出了发白的厚茧,手腕上还有几道新鲜的划痕,那是他今早上山时被野草和荆棘划伤的痕迹。
这竟然是他的手。他的手竟不知不觉变成了这样。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周亭当真不曾干过半点重活,不是周亭怕苦怕累,他也想过帮周嘉平分担一些,周嘉平刚参军那阵子,还没拿到月饷,周亭想着去城里找活干,他那时刚刚抽条,往地上一站像根筷子,在城里走了一天也没人愿意要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好在家门口遇上连军装都没来得及换的周嘉平,肩上扛着麻布包,绿胶鞋被尘蒙成土黄色,欣喜地喊他“阿亭”,问他去哪了,周亭没找着活觉得丢脸,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最后还是被他哥给看出来了,周亭那时还不及周嘉平胸口高,周嘉平把行李一丢,拉过周亭的两只手让他摊开,又把自己的手摆在旁边给他看,周亭不解其意,周嘉平道:“阿亭,你长了一双读书人的手,我这才是干活的手。所以我去干活,你只管读书。”
哪有人生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