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升降直梯出了大楼,是一条宽宽的马路,两侧每隔二十米种一棵几十米高的樟树,看枯皴的树皮知道都有了年头,树的间隔里停着几十台私家车,一看牌子,都是路虎,丰田,宝马之类的好车,顾念东的那台奥迪Q5也在其中。
妈妈才拍打着男人从他怀里挣出来,口里念着“讨厌你!孩子面前收敛点。”蹲下来安抚揉着眼睛落泪的小念东,“孩子,这是你爸爸哩,去年见了面还喊过,一年不见又成了陌生人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提起这话茬儿,顾念东担心又惹苏琪不高兴,但看对方脸上并无愠色,才放心说出后半句,“咱们不是都以为你能来YC么?我那时想,以后和你做了同事,咱们肯定是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我迟早把我的事对你说,谁知道,后来咱们分开了。不过现在我们又聚到一起,而且不是朋友,成了夫妻。”
“啊... 好,我带你去。”顾念东盯着苏琪深邃的双眼,绷嘴收止住泣声,“我当然愿意和你讲我父母的事。其实我老早就想同你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脆弱时想依赖顾念东度过难关,但他却没想过顾念东也有血有肉,内心有需要关怀的时候。
三岁时他认生,也开始记人,士官一年休假不过三四十天,那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形貌英武,个头高大的男人,穿一身绿军装,进了屋就和妈妈又亲又抱,顾念东从屋里跑出来,在妈妈身后立着,不知道这陌生人是谁,看妈妈脸红着躲闪只以为是坏人,张着嘴哇哇哭起来。
三岁,顾念东才彻底记住爸爸的样子,知道爸爸的衣服款式单一,都是绿色或黑色,胸前别着几个熠熠闪光的章,肩头有金色的橄榄枝和星星。他觉得这衣服挂到衣柜里不好看,可穿在爸爸身上立刻帅气了。每年爸爸回家时间不固定,大约是菊花盛开的金秋时节,往前往后,从不超过一个月。
“老早就想同我说?那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还在我面前哭鼻子?你哭的样子比你笑起来还丑呢。”
父子俩最开始相处觉得生分,可待没两天就熟络了。爸爸从小教育他,男
“抱歉,苏琪。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只是最近有些想念我的父母亲...”顾念东用力抹掉眼角不断垂下的泪,压着喉头哭泣时的肿胀。他不想在苏琪面前展示自己悲伤的样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有些担心苏琪为他这样子而败坏了心情。
一张带着橙子味的纸巾贴上他的脸,轻轻擦去他的眼泪。苏琪微微侧着身子,抬着手如同擦拭一件易碎的花瓶,“我哪有这么容易被吓到?我刚去市医院拿了药,陈医生交代我适当运动。反正你今天下班早,我早就听说YC后院有个特别漂亮的小花园,就想去转转。你...愿意和我讲讲你爸爸妈妈的事情吗?我是想,我都和你说过我的黑历史了,你也不用对我隐瞒你的过去了吧?...如果你想对我说的话...”
为着顾念东的最后一句话,苏琪心里发羞,故意只回复着前半段:“你自作多情,我可没拿你当好朋友。那时候烦你都来不及。”
妈妈是文化部的编辑,爸爸是部队战士,这出身在当时也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由于爸爸在部队里,他被妈妈拉扯着带大,老是不对爸爸有印象的。出生时爸爸不在身边,妈妈用了半个晚上把他生出来,妈妈是个有文采的,可起名儿时倒不自信了,翻着字典看哪个字都不顺眼。一封书信写到部队里,让孩儿他爹给指个名儿。后面过了三天,回信里说叫念东。
二人并肩而行,向着东边漫步,私家车周围又围了不少花花绿绿的自行车,电瓶车和摩托。路中央偶尔有行车穿过,见了散步的行人减速,开过后又猛踩油门。这时节正值香樟树落叶子,外面凛冽的冬风,刮进小公园里也温柔了,一阵一阵拨弄头顶章鱼脚似的树枝,吹得叶子像雨一样飘飘扬扬,远远看甚是美好。
顾念东是西京人。这点听他“千季不分京子切”的口音和他平日絮絮叨叨的讲话零碎儿就知道。他老家在西京城墙圈儿上,一处老土房子,按理他家条件不算差,可以住进更场合的楼房,但爸妈两个人都觉得土坯房好住,离地面更近,睡着踏实。
凡有车子经过,就带起飘无定所的落叶翻飞,过的车多了,原本铺满的柏油路面中央都空出了一条直道,边缘打着波浪的香樟叶都被荡去了路两边。顾念东担心有不长眼的车,专意走在苏琪外围,两人踩着叶子慢慢走,听顾念东叙述他爸妈的事。
男人走上前托着他屁股将他一把子抱起来,低着嗓子哄他,“儿子,不认得你老子了?去年回来头一天,正吃着饭就拉裤裆了,还是你老子我给你拖着腿洗的屁股呐!”说完撅着嘴往小孩儿脸蛋上亲,硬硬的胡茬子扎到棉花似的脸窝上,顾念东熟悉这触感,才止了哭声。
八年后他妈妈又怀了个妹妹的,名字叫念红,可惜念红没福分,没出生就死了。
他们并排走在回字形办公走廊上,离了彼此半步远,步调很默契地趋于一致,淡黄色的夕阳从玻璃顶的四方天窗中透过,淋在人头顶,暖烘烘的热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