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流光懂怜侬心事,莫教风霜拆丝萝。
寒琅诉及往日情分,求雨青直言相告。雨青抬泪眼望他一回,心中犹豫反复,终究未能开口,泪更多了。寒琅见雨青满面缠绵未尽之意,欲语还休,岂能毫无知觉?联想起自那日黄昏以来雨青种种情态,至今夏的含羞躲避,自然猜到几分。
寒琅自初见雨青时,便待她与别人不同,第一眼就似故人重逢,与雨青亲厚在他身上几乎理所当然,本能地觉着一生都要同雨青厮守,毋庸置疑。然而这份“理所当然”究竟是何种心思,寒琅却未细想过。
直到再大些,略通人事,才明白异姓男女只有结为夫妻,才会“终生厮守”,而表兄妹却并不会。寒琅并未想过婚姻之事,也还未曾动求娶表妹之心,只知除却表妹,他绝无意与他人结发合卺。
寒琅毕竟世宦出身,家教颇严,在家时功夫全花在文章上,本家又时时诸般生事,实在无暇细想自己情之所系。那时为雨青捉取流萤,不过出于善意,及至黄昏与雨青相对,情发于心,禁之不可,仍是发于天然,连他自己亦不曾预料。更兼今夏雨青有意躲避,他竟一时不能安静,焦躁煎熬,苦不堪言,方知情根深种、无药可医。
他想自己今年束发,已半成年,恐怕是因年龄大了,才将男女之事萦绕心头。妹妹不过十二,一片天真,二人又无婚约,他这番“淫/邪”心事怎能唐突于妹妹面前?从此有意遮掩,比往日更重礼数。然而人之情思发于五内,禁之不可,虽是时时留意,仍不时出于口舌、脱于举止,方才一句戏言便是如此,他本无意,却是真心。
雨青深闺千金,二人更未放定,两家长辈从未提及婚姻之事,寒琅无论如何也不愿说出淫词浪语、私约定情之言。雨青不愿寒琅悬心,尽力忍着泪水,忍泣吞声之态更令寒琅心疼。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方道:“妹妹还记得明月之约否?寒琅夜夜对月,玉轮上瘢痕都已烂熟,若妹妹愿看,我这就画给妹妹。”
雨青闻言抬头,睁大眼睛望着寒琅,竟像丢了魂魄,愣愣呆呆,不哭了。寒琅擦尽雨青面上泪痕,收了素帕,低下头瞥见雨青手上鲛绡早已湿透,忽起一念,一颗心狂跳几乎到了喉咙,被自己念头吓住,却神差鬼使,任由自己伸出手去,抽走雨青手中绣帕,叠了收在袖中,对雨青道:“害妹妹哭湿绢帕,我洗了再还妹妹。”
雨青彻底呆住,心中狂跳,半天回不过神。寒琅所言她仿佛听见,又仿佛不曾听见,三魂丢了两魂半,脸红都顾不上了,望着表哥仿佛认识,又仿佛不认识,直盯了许久才慢慢回神,头晕恍惚。寒琅看她呆呆傻傻,欲用别言岔开她心思,笑道,“我这就去给妹妹画明月。”
雨青急忙拉住寒琅,“表哥不必画了,雨儿信表哥。”一双手冰凉似雪,还在颤抖。寒琅觉着,握了雨青手在掌中,缓缓搓揉,用心欲将暖意渡给雨青。
此后二人更觉亲密,寒琅心事已泄,不再有荒唐突兀言语,雨青亦不再伤心猜疑,心情大好。趁近来雨青母亲同顾氏忙于应天诸事无暇顾及,二人日日一同习字作画。雨青最爱看表哥写字,略挽了袖口立在表哥身旁研墨,表哥身上幽兰香气又凉又清着实令人贪恋,雨青总偷偷闻嗅。
前些年寒琅见雨青喜欢,千方百计寻到几幅石田先生山水送给雨青,雨青反复临摹画技大增,皴石、洇染皆已习得几分模样,园林小景写意画得清简天真,毕竟女儿笔墨,喜爱诸般色彩,比石田先生设色稍艳些许。每作画时,总十几枚瓷碟各样颜色堆放满桌,笔也排下十数支,阵仗极大,寒琅不免偷笑。
雨青作画时寒琅不愿打扰,往往自在一旁看书。雨青画了一阵见寒琅书读得专心,总也不来同自己讲话,耐不得,偷将饱蘸颜料的笔握在身后,悄悄凑近寒琅,突然叫声表哥。寒琅听见一惊,搁下书问雨青怎么了,雨青伸出袖中彤管就要往寒琅身上抹,寒琅忙起身躲避,雨青在后面边笑边追,一阵玩闹。
寒琅记挂雨青身体,毕竟不敢跑得太快,终被雨青捉着,在袖上画了几笔竹枝。
雨青低头涂画寒琅衣袖,寒琅却看见雨青玩闹间左边云鬓松了,垂下几缕青丝。待雨青画完,寒琅转身向花几上摘下一支观音素笑道,借妹妹妆台一用。雨青低头看他手中素心,微红了脸,轻轻答应一声,转身向妆台走去。寒琅跟上,笑令雨青坐下,接过竹篦。
他原想拢上雨青鬓发,却见脑后这缕侧鬓丝绳都松了,干脆拆开,篦好了,照着另一边模样重新绑上,望着镜中对齐左右,缠在髻上,再绑好,对镜检查一回,拿起方才折的素心簪在髻上。一串玉花清香纤雅,衬着头上乌云堆鸦,寒琅打量一回,自也满意手艺,笑说“好了”。
此景恰如新婚燕尔,雨青望着镜中寒琅想得心醉,脸又红了。她暗道,不知是否有这福气,若干年后仍得此景,名正言顺得他为夫君,为自己朝理云鬓,那该有多好。思绪到此,心中隐隐不安,手攥紧了裙面,暗暗祝祷。
流光懂怜侬心事,莫教风霜拆丝萝。
那条说要洗好还来的绣帕,这一夏都不曾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