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下裙钗当同慨
雨青一时慌乱,清江街市上泄了行踪,被世人瞧着。城中人将雨青认作神仙,就在那间寻着宝儿的破庙修缮一番,立了雨青塑像,供起香火,还寻个卖字先生题了匾额,称雨青“慈惠灵感娘娘”。
胡生此时一身雪青,发束金冠、手握折扇,仰头瞧着那庙中塑像摇头咂嘴。雨青怕了清江,从此不肯现身,捻着隐身诀立在胡生身旁。就听胡生指着塑像批评:
“这像未免太丑,当日他们可曾将囡囡瞧清楚了?从眼睛到嘴巴,哪一处像我们囡囡?”
雨青咄一声,“你还说风凉话,如今可怎么好?你不是说我们并非此世之物,不可暴露么?快将这庙毁去罢!”
胡生一脸震悚:“毁去?这里头供的可是‘慈惠灵感娘娘’,我怎敢砸的!罪过罪过,娘娘饶恕……”说着合十向庙门中认真拜了两拜,雨青尬得跺脚,转身就要走,胡生忙拉住了:“囡囡莫急,我等是妖,囡囡又不是,想来无碍。何况当日原本是行善积德之事,凑巧在此露了行踪,怕亦是定数。保不齐合该囡囡吃他香火。如今且由它,看看再定不迟。”
雨青看他不肯依言,叹一口气,只得罢了。谁知果让胡生说中,小庙建成后,不断有人供香祈愿,雨青不必守在庙中,便能知晓殿中人所求之事,似是这小庙香火当真应在雨青身上了。先时多是家中孩童走失,求娘娘寻找的,后来亦有家中子嗣早夭,求娘娘再赐孩儿的。雨青实在不忍,能帮则帮,尽力将还活着的孩儿寻回。
至于赐子之事,雨青十分尴尬,不知如何处置,问向胡生。胡生哈哈大笑,“不过是房中术,正是卑人本等哩!”胡大仙人大发救苦之心,不孕者孕之,不育者育之,又催其情,每有奇效。每每事成,便见大半功德应在雨青身上,另有小半落在施术者身上,几月过去,雨青修为大进,渐渐高出胡生。
为着灵验,小庙声名渐起,来的多是妇人,先时多为求子,后则愈来愈多女子求房中事、求姻缘,已婚妇人被丈夫、夫家欺凌的求娘娘帮助,寡妇被舅家强夺财产的求娘娘保护,甚而有不愿生育者求丈夫不再人道、不愿嫁人者求无人提亲,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雨青天性怜惜女子,听了那些祈愿不觉奇怪只觉可悯,凡她法力所及,皆尽全力帮助。她如今才晓得,天下女子大多要嫁人,可婚后房中能得满足者竟不足半数,可怜女子房中竟多要演出个欢快样子,鼓励夫君。
雨青听着那些祈愿,恍惚想起梦中西山岁月,羞得红透了脸,边将脸埋在肘中边想,那样的美事若有了夫君却不能体会,该是多大的憾事……此事自然托于胡生,一求便灵。
时日渐长,清江小庙名声渐盛,江淮一带多有女子从外地来清江祈愿,雨青胡生渐渐不能应付。胡生想了一想,从族中、山中聚起一班蛇子狐孙、山野精灵,令他们守在清江,应付庙中事。一来可解他二人于杂务,二来施为之主本可得小半功德,他那些手下正可积累修为。
那日胡生山中几个小动物也到了,聚在庙门首,一见那塑像,哈哈大笑,指着塑像面孔道:“丑死了丑死了!这是谁家的小猪仔错投了人胎!”另一个道:“怕还是请来的泥匠是个瞎子!”
胡生本就嫌足了那塑像雕得丑陋,又被几个小儿笑话,气得喝道:“闭嘴!不许说了!这是我夫人塑像,哪轮到你们说丑!”
“这塑的是小美人?”小动物们说完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沉默一阵,嘎嘎哈哈哇哇地大笑起来,锦雉精笑得杵拐杖,小狐狸抱着尾巴打滚,故意滚在雨青怀中蹭着雨青,大花蛇笑得给自己系了个结挣扎着解不开,胡生还在训斥,“不许笑了!”无人理他。
一群傻蛋蛋笑完,胡生盯着那塑像,实在是丑得……他自己亦忍不住“噗嗤”一声,再看看雨青,从她怀中拎起那只狐狸扔远了,双手掐了剑指,提气浮身,浮至同她塑像脸孔一般高,捻套手诀,大施幻术,将那塑像脸孔改造一番,变个雨青模样,这才收势,沉下身形。
“这未免太像了?”雨青向胡生道。
“是么?我还觉得不曾描画出囡囡一成美貌哩。”胡生一本正经看看雨青,再盯着塑像。
雨青脸红,“瞎说什么,好歹改改罢。”
胡生又望一阵塑像,掐诀将塑像下颌稍稍改圆,显得更慈眉善目些。
一群毛绒绒滑溜溜打打闹闹,笑作一团,胡生边训,也同他们推推搡搡,倒像位兄长,哄着家中一班小儿,雨青立在一旁笑望,望一阵,心中伤感,转身悄悄去了。
今夕何夕,对面何人?雨青想着那班小动物,觉得恍惚。自己同他们原是全然不同,毫不相干的,究竟一路如何行来,竟在他们身边了。可他们的热闹,又同自己何干呢?雨青仍是雨青,只剩了一人的雨青。从前将雨青抛接掌中的雪苍哥哥,时时哄着、抱着自己的娘亲,摸着胡子笑望自己的爹爹,还有……拉着她手,说此心百折不悔的表哥,皆已渐渐行得远了,再不回头。爱也好、恨也好,他们都抛下雨青了。
人生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