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点点头在门前站定,公子才推开门进去。
内里并未点灯,昏暗中有一女子跪在观音面前低声念经,她未着任何珠饰,乌发垂腰,只着一身道袍。
房中简陋得能一眼看到头,却整理得齐整而利落,一束阳光打在唯一的一扇窗户上,投了光亮到掉漆的小木桌上,木桌上有一只素坯长颈瓶,里头斜插着几株红梅,枝干都是经过剪修的,干干净净地露出青皮。
这是整个暗色屋子里唯一一抹亮。
跪经的女子慢慢转过头来,瞥了一眼还戴着帷帽的公子,低声唤了一句,“哥。”
公子解了帷帽,露出一张曹婉淑许久未见的脸来。
“小妹。”公子叹了一口气,温声细语道:“地上凉,小妹还是多多注意身子才是。我给你带了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山楂糕,我一路护着,没有沾上风雪。小妹久不出户,估摸着也想得紧。”
说着,公子亲自解开油纸包,递到曹婉淑的手上。
曹婉淑低了头,捏起一块糕点慢慢地啃着,房中一直无声,直到曹婉淑吃了两三块,她才抬眼看了一眼外头隐隐绰绰的影子,道:“兄长还是会时常思念母亲吗?”
公子的手轻微抖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口阿沅的侧脸,眉眼轮廓没有一处不像他们已故的母亲的。
公子的眼中缓慢浮现出一些沉溺往事的茫然来,他轻轻扯了嘴角,露出一个极为纯真的笑来。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公子和曹婉淑的目光在半空相接,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熟悉的既视感。
曹婉淑及笄前,性子也活泼,每每闯了祸,被罚跪祠堂,也是母亲守着门,哥哥进来送吃的。
如此情景映照往昔,历历在目却恍如隔世。
曹婉淑吃完了油纸包里的糕点,跪直了身板,转过身来理了理自己素裳和头发,双手合十贴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地跪坐好,脸上带着从容,轻声道:“爹爹是不准备放过我了,是吗?”
“年前长公主来法门寺,好似撞见了你。”公子手拢在袖子里,轻轻转着里头的小玉瓶。
“我若是说是碰巧撞见的,长公主也没有见到我的脸,兄长也不会相信的吧?”曹婉淑轻笑一声道:“若是兄长不来,我余生还可以挣得一丝活路,兄长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这么自在地活着了。”
公子轻轻道:“你本可以在高门大户里好好地活一辈子,是你选了死路。”
“哈哈哈。”曹婉淑一改大家闺秀的做派,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锐利而疯狂,“我选了死路?我一个女子有什么选的!不过未曾顺应爹爹的意思,就得死,就这么简单。我若是听了爹爹的话嫁入白府,死得恐怕会更早些吧。”
“年下的别把死字挂在嘴上,不吉利。”公子蹲下身子,和她齐平,摸了摸她的乌发,道:“白家是父亲千挑万选的朝廷勋贵,若不是有着一些情分在,曹家还未必入得了白家的眼,你怎么就不知足呢?”
“知足?”曹婉淑低声道:“做一只爹爹在白家的耳朵,搭上我的性命便是知足吗?我只想活着,只是想活着!”
“自古哪个嫁人的姑娘不得心里念着娘家,就算父亲让你听些消息,也是正常,这平都之中,哪家人不是这样呢?”
公子柔声道:“当初就不该让你跟着长公主搞什么女子学堂,心野了,胆子却小了,看了一场冥婚的官司反而生心中出许多暗鬼来,真是得不偿失。也怪哥哥不在府上,没有养好妹妹,才造成今日之果。”
不知者才无畏,陡然撞见了父亲在冥婚案中的手脚,窥见他冰山一角的阴影,曹婉淑又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胆大妄为?
“爹爹做过的事,要做的事哥哥自然是要比我清楚得多,窥见全貌之后,哥哥还能做得下去?”曹婉淑悲切道:“娘生前说过,人生一世,总有未竟之事,哥哥何必追求生来就得不到的,心甘情愿地做着父亲的傀儡呢!”
“闭嘴!”公子被人戳痛了心事,勃然大怒,他狠狠地攥着曹婉淑的下巴,咬牙道:“什么叫做生来就得不到的!就是因为这生来就得不到的,我这些年来连曹家的名姓都不敢冠!如果我不是……不是天生残缺,白秉臣如今的位置便该是我的,而妹妹你也不必委身于他,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他!妹妹应当同我一条心,妹妹自当同我一条心!可是妹妹却假借受惊痴傻,逃了这桩婚事,你知道这给我和父亲为此牺牲了多少吗?”
若不是曹婉淑这里出了差错,白秉臣和梅韶本该越走越远,嫌隙更深,文臣武将根本不会像如今朝堂上这样和睦。而此时再失南阳侯、晋西侯,伤平东侯,黎国军政也不会再全数把持在梅韶手中,定是一盘散沙,这样大好的局势,原本应该大好的局势,全数毁在了这个女子的手里!
对,毁在了这个女子的手里!
公子眼中充血,紧紧地掐着她的脖子,像是要活活地勒死她。
曹婉淑拼命地挣扎起来,吃力地拔下头上的木簪,狠狠地朝着公子的臂膀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