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韶手中的精锐连夜在城中各处挂上红灯笼,四处装扮,江衍看着白府满目的白色,盯着院子里多余的红灯笼和“囍”字窗花,不知道该不该动。
梅韶一早就穿好了喜服,手边放着白秉臣的牌位,面前还跪着一个粗布衣裳的小生意人。嘴上问着话,梅韶眼睛却一直盯着院子里一大摞红布盖着的东西,江衍不过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被梅韶看在了眼中。
“挂上吧。”江衍听到屋中传来的声音,抬手就要去摘院墙上的白幡,梅韶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用摘,挂旁边就行。”
江衍顿了一下,依言在幡灯旁边挂上了红灯笼,微风一过,红白交映着,几乎晃了梅韶的眼。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眼中的迷茫还未散去,声音轻得像是飘在云中一般,好似在问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冥婚之后,黄泉簿子上真的会把我们写在一起吗?”
做生意的本就是一张嘴吃四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保管将客人服侍得妥妥帖帖,然而此刻他竟难得地犹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仅是因为地位悬殊,生怕一句话答得不好就丢了脑袋,还因为面前这个人身上笼罩着的悲郁。
这和他在衙门被放走,第一次见梅韶时完全不同。
他本是一个做香烛纸钱糊口饭吃的小生意人,因为主顾要冥婚的器物才偷偷做了私下卖出去,谁知在几年前震动平都的冥婚案中,自己险些成了替罪羊,最后还是面前这位大人的一句话,才保住一条命。
这用来冥婚的货和一般人家嫁娶的用具是截然不同的,他手上还握着一批货,却没既没胆子又没主顾去卖了,可他勤俭惯了,一时舍不得扔,便搁角落中摆着,这些年来都上了灰,直到梅韶找上门来,将最后一批货抬到了白府上。
没过一会儿,时辰到了,梅韶并不在乎他的回答,站了起来。
繁复的喜服随着他的站立垂了下来,金线绣成的凤凰自他的后脊攀到脚跟,凤凰张开的羽翼正覆在他的袖口,梅韶抚过上头的纹路,眼底带着一点浅浅的温和。他还记得在折竹轩时白秉臣的指尖摩挲他后背的温度——白秉臣喜欢那件纱衣后的玄鸟,那他就穿着绣着凤凰的吉服去娶他回家。
“去准备吧。”梅韶淡淡朝还跪着的人微微颔首,香烛贩子忙不迭地爬起来跑了出去。
梅韶弯下腰将白秉臣的牌位抱在怀中,轻轻擦拭了一遍,柔声道:“砚方,跟我回家了。”
话音刚落,恰到好处的唢呐声响起,声浪鼓动着院中的白幡和灯笼飘荡,梅韶抱着牌位出了屋子,走出了白府。
府门外五百铁甲开队,护立在喜队的两边。喜队也是分成两边,一红一白,红色的软轿、白色的纸轿并行着。或许真的是那个香烛贩子掏箱底的东西被压得久了,剥落的红纸覆在器物上,要掉不掉的,褪色的纸人像是真的刚从地府里爬出来一般,眼鼻歪斜,咧着血盆大口笑得喜庆。
梅韶面容淡然,只是在将怀中牌位放在纸轿中的时候,略微弯了弯嘴角,轻柔地拍了拍。
他大半个身子都探进纸轿中,身上的喜服和轿子上白色的流苏纠缠在一起,像是他自愿踏入了鬼门。
垂下的薄纸将他们二人困在狭窄的空间中,阴沉的香烛味透着湿滑的气息充斥在梅韶的鼻尖,他却极为眷恋地吸了一口,艳丽的眉眼微微舒展,特意用胭脂点重的眼角红痣衬得他像是从地狱归来的艳鬼,只能靠着这一点香火气维持在人间的本相。
微凉的唇覆在更凉的香木上,隔着一层红布,梅韶亲吻他即将要娶进门的郎君。
“别怪我乱了规矩,在洞房前就亲你。”梅韶轻声笑道:“我只是太高兴了……砚方,我来娶你了,跟我走吧。”
梅韶抚摸着牌位,像是在摸着白秉臣的脸,他略微等了两秒,似是在虚空中听见那人说“好啊”,便退了开来,放下纸帘。
呼啸而来的北风吹动他头上的金簪,梅韶收敛了笑意,往回看了一眼,似是在看白秉臣的魂魄是否跟上,他翻身上马,在锣鼓喧天的热闹中俯瞰着街道两旁的百姓或嫌恶或愤怒或淡然的目光,顶着这些众口烁烁,顶着四面八方而来的眼光,梅韶四平八稳地缓缓前行,甲兵开路,将整个城中的大小街道都转了个遍,无声地昭示着他对一个男人,一个罪臣,一个死人的所有权。
高亢的唢呐声或远或近,响遍了平都的每个角落,远处时似哭似泣,近处时又热闹非凡,终是在黄昏时停在了梅韶的府邸门口。
数十桌的宴席整整齐齐地摆在明堂中,梅韶坐在主位上,堂前空无一人,没有一个人敢来赴他的喜宴。
梅韶恍若未见空无一人的宴席,淡淡道:“开席。”
穿梭在酒席中的侍从们沉默地上着菜,冒着热气的菜肴随着日头彻底西沉冷得彻底,整整二十三桌菜没有被动一筷子,只有梅韶桌前的酒坛越堆越多,渐渐在桌前掩盖住他神情淡漠的冷。
成双的龙凤红烛烧了一整夜,没有断过一点,直到天光乍起,才燃尽最后一点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