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棠华都知道:这些事情发生在斐草出生前,不是由他选择更不是由他造成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方先生活了大半辈子肯定也知道,但是他还是迁怒了。
几辆豪车如游鱼般驶过水泥路,来到这片荒废的筒子楼里,身穿统一黑色西装的保镖下车,恭敬走到最后一辆车面前,弯腰,开门:车里面的是一个耄耋老人,在历久的岁月里,气势沉淀下去,看上去越发高深莫测。
斐草早已被管家带到楼下,被保镖“请”着上车,后座中间仿佛隔着一条楚河,两人一人一边,不像是亲人相认,倒像是楚汉双方开战,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一触即发。
后隔板被徐徐降下,留下这一片私密隐蔽的空间。
方先生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孩子,面相这东西是玄之又玄的,你如果心怀喜欢,便越看越爱,但若是心有成见,便越看越厌。
他起初觉得这孩子起初眉眼很熟悉,和佳临如出一辙,可再看就越看越别扭,又觉得哪哪都不像,当时在酒店的惊鸿一瞥也是瞎了眼的错觉,这孩子明明和他的女儿是天上地下,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方先生有些极端地想:难道我女儿以命换命,就生出来这样一个东西吗?
*
豪车在东区的一家星级酒店停驻,管家早在顶楼订了一家包间,并贴心地退身关门,将全部空间留给这对爷孙。
桌面上拍了一摞文件,最上面是一张DNA检测报告,鲜明的四号仿宋体,“南城XX医院”这几个字刺得斐草眼睛发疼。
他突然觉得那些年在酒吧拼命寻找线索的自己像个笑话。
方先生全程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既然你是佳临的儿子,那便断没有流落在外的说法……你身上有我方家一半的血脉,我看你马上高三,也不用准备了,等我在这边的事情完了,你就跟我回欧洲去……”
斐草猛然站起身,他咬着牙说:“我不去!”
方先生置若罔闻,继续道:“既然要回我方家,那这个名字也不要用了,你改姓方吧!”
一股巨大的荒唐感油然而生,残酷的击碎了斐草关于所谓“家人”的最后一丝幻想,盘子被擦得锃亮,光可照物,映照出来了一张发寒皱眉的脸。
斐草几乎是从五脏六腑里挤出来的话,以一口唾沫一个钉的坚定语气说:“我不会跟你回去,我更加不会改姓。”
他几乎有些嘲讽的想:我们之间只有这微不可闻的血缘关系,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是由斐老师给的,你又凭什么想靠着这么淡薄的关系就来掌控我的人生?抹杀我的过去呢?
这场见面不欢而散,斐草站在酒店门口目送豪车辆辆而去:方老爷子没发话,面沉似水直接上车,于是便没人提出要送他回家。
斐草却没狼狈之态,还得体的冲着面色担忧的管家挥了挥手,等车影远处视线的时候,他才转身离去,将那一踏见鬼的协议扔进了垃圾桶。
斐草此人,别人在他面前口吐芬芳百般折辱,他都能当做一场笑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有心思计量几道数学题,半点不入耳。方先生算是他“勉强”能有点例外的人,但一开始的不友好也冲散了这点例外,不值得让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不欢而散的原因有二:一是提到改姓,二是提到了棠华。
那是方老爷子坐在窗边,高傲又强势:“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你的身世呢?因为棠家小少爷问我,会不会期待的存在。你现在怀着青年人的热血,觉得天上地下惟我独尊,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知道你的全部身份,棠家还会允许他们的小儿子跟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做朋友吗?到时候,没有方家给你做后盾,你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他未必知道这段不能宣之于众、在暗处发芽茁壮的情感,但这段话还是紧紧抓住了斐草的心口。
他们现在尚在高中,爱情能有“友情”做个掩护,可一旦成年步入大学,他们能躲在这层护盾下吗?
斐草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当初在跟棠华告白的时候其实也有想过这一点,他毅然决然扔开了看了十多年的心理学,开始从头学习金融,也用全部积蓄看着挑着买了点股票,注册了个小型的计算机公司。
他甚至剥丝抽茧查清了多年前棠星和许端鸿分离的真相,敏锐地意识到棠家是何等的庞然大物,一手引导了这场婚礼上的变局。斐草有些私心地想:同样是身世鸿沟,如果棠家能接受棠星和许端鸿,那么他和棠华的胜算是不是会大一成?
他做得够多了,运筹帷幄,一刻不停,在同龄人中无往不利,可今天还是被浇了一层冷水,凉彻心骨,无论如何,方老爷子有一句话是对的,以他现在的本事,根本没法硬碰硬,他没办法承担起一旦捅破这段恋爱的后果。
这个时代宽容又狭隘,和平又残酷,表面上风平浪静,水面下却污浊不堪,潮流交错,一只南美的蝴蝶煽动两下翅膀都会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又何况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斐草那晚去了棠家,他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