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也配?”声气似笑,不甚朗然,“你又何必‘猜’?”
“鬼录又不在我手上。”认萍生伺机探他脉息,屡屡不得,自尔洞若观火,便不多事了。日头昏如瞽兽瞳,概见尘尘衰气,他把手掩目:“药石也罢,蛊毒也罢,碰上修炼千年的祸害,我没那么足的底气。”认萍生敛唇,须臾道:“黑派与罪恶坑素无来往,去那里做什么?”
“自是有所求。想必你听过‘咳羊茎’?”
“……药录里没见过,野说听了不少。‘萍山异草咳羊茎,不花而实,实自茎出,通经利血,解百药毒,久食目明身轻’,左右是俗滥话,名字倒是古古怪怪有趣味。久闻‘萍山不落地’,这等仙葩大抵也见不着踪迹。”
“欲辨真假,令萍山落地便是。”
“何意?”
“‘萍山不落地’,其后尚有半句,‘狂龙不出关’。而古谚嬗递,谁前谁后,犹未可知。”
“狂龙出关,必有大乱。”
“又如何?”
“……不想见你徒然劳心损气而已。西苗又不差实在的奇草,非要认准一个飘渺的传说,我看你真是闲慌了。”
“依恶者所言,人之将死,辄取咳羊茎,分其根叶,剉茎实煮汁,复生剖人心,养以浆液,可使之活健而不腐。异日若得身城,更易两心,亡人可借胎——”
“你会想要第二条命?”
他清淡地睄他一眼;他顿感魂府风透,潦洌岑岑。
“那是他的主意。”南宫神翳懈慢道,“而我不过是想知道,若是给天生半心的人换上一颗健全之心,那他的心性,是变,还是不变。”
认萍生眺向厢房:“你与阿九屡屡出入,是为观他心性?”
“少不更事,焉论心性。”南宫神翳道,“于换心之术,你好似颇多微词?”
认萍生道:“无情者一善恶、等生死,有心者逆天命、弃人纪,换心于无情者不算奇事,于有心者也不算难事。谁不晓得你终日在隐楼钻砺个没完,这一桩要没试过,才真真是惊死我。”
“我只是有兴,遑论有心,更遑论有恒。”认萍生未及细究前言,南宫神翳话锋一转,“但积年累岁,总还有些不成章的体悟。幸而近来无事,可以证衍记疏,他日我……你若束手无策,兴许得用。”
“满口讨人嫌的话……”他微微垂首,聊猎唇吻,“你就这样收买人心?”
“人心……无用也无益。”他透息稍促,轻轻推远他,虚扶桌案起身,寂寂如诵戒,“人在,够了。”
日归虚渊,滔风寒衽。一架青藤枉繁,如帏似幔竟残。
远行客独对敞庐里一盏风铎,骨舌摆掉,一襟萧然。
人本一心,当无两颗与人收买。
人魔无心。
今宵高爽,风气疏凉,恨无雨。
翳流黑派覆亡,谋人取三物而去。所谓三物,医案、骨铎、烟管。
谋人形寄叶舟,直下滔滔江流,轻烟一管,残乐不周。
及其身故,遗物率皆焚爇。苦心未已,铁筝绝弦,而是非功过悉殁。
尚遗轶闻一则:恰正友人焚帛,一支竹管忽自火中滚落。竹管老旧,而温莹如玉,鲜见损剥,然则死物生灵难逾命限,更为炽火摧戕,终竟清漆蜕迹,裂隙彰彰。隙罅起自竹管右端三分之一处,固宜纤隐,历火而张,约莫三匝丝绳粗细,系一慕字。刻字唾玉钩银、臻微入妙,或有心不取名之三二,或一字既尽平生念,遂不加赘语。
竹管继入炽焰,终不复出。迂久,煨烬,人散。
遥夜长将,衷曲无彰。
如此一生,如此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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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艾
西苗多荒岭,重山突怒,危峰峻拔,催出了西苗人枭悍逞胜的脾性。
南宫神翳生在虎狼环伺的西苗,少无亲戚,不得不居常虑变,不得不比有长辈教导的幼狼更深沉狠鸷。幸而如此,他在王路上走得迅捷而稳当,也比余者更先凌驾于险峰之上,更早得见中州阔大。
那是造物者之无尽藏,名目繁阜,乱神迷眼,西苗于中原,譬若渺渺之身之于浩浩沧海。他鸟瞰这片沃土,心神激荡,抬手一握。双手可以笼住的仅是眼前景的万分之一,而眼前景又是天下景的兆分之一。他之所有、所见,委实少得可怜。
未曾见,那便去见;无所有,那便去夺。
他走出西苗,于中土游历数年。四方风物,诸如北疆孤烟、东洲瀛坞、西域古刹、南地黛瓦,荒岭中人无从遐思,便聚舆图于胸臆。
四方风物育成四方人,四方人育成四方风物。中州久以上国自居,至雄浑的风物悄然滋养朱门绣户的衰倦;风物养人,纵然是至刚劲的骨,骨心绵软不堪一击。中原固好,一座销魂软骨黄金屋,护着一群安而忘危的迂愚。
少时心高气傲,尚进取,定见加诸方寸,西苗风光确不及中原盛美,也不禁藉词为之辩争。往后年岁渐长,经年行走于惊涛骇浪之间,倦意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