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萍生朝酥糖袖炉一瞥:“我前脚同人说起你,你后脚就来了。真巧,也真不巧。”
两字之间辄夹一记微抖,偏不肯驱寒。若有心相问,十之八九得胡话二三,譬若诚心诚意感天悟道。雪中人见炉中炭火未尽,予他捧持:“何事巧,何事不巧?”
“巧在以炉易簦之佳话,伞下赏美人,别有一番雅趣。”他亦忘却他本非苦雪畏寒的凡客,扬伞一张,一幅雪露白鸥般扑棱远遁,伞内自成一世界,有闲人,有美人,有不知谁织了一梭而缀起的轻雾。“至于不巧嘛,是我才讲了美人坏话,告状的还没跑远,我算了算,还是自行交代更好保命。”
乱七八糟的称呼早已听惯,美人八风不动:“无论哪种坏话,整个西苗也只有你敢说了。”
闲人睫上雪销一寸,笑添三分:“还敢说给你听呢。我的坏话是,翳流教主教人染上中原的坏风气,非是为民求利,而是插圈弄套,让他们没精力和他玩心眼。不生气?”
“言必有中,何必动怒。”美人被轻雾拥隔,悦意稀微隐隐,似冷还温,“但也有我意所不料、你言所不及。我确不喜中原习气,但取其长处一扫西陲闭塞之风,于人于我都非坏事。酥糖虽好,却不及冰酪、茯苓饼,在好吃甜食的年纪不曾见过、尝过,到底可惜;中原虽好,但夺既成之精舍,究竟不如葺我敝庐、宾客辐辏让我快意。”
“要真图快意,毒完逆人便是,各族拜神闭户,你又讨什么经济苦差。”
“那改一字,乐意。”
“……天大地大不及你心大。不过还是先考虑眼下的风大雪大吧,下来往哪里去?不回四方台吗?”
美人答非所问:“你的伞偏了。”
美人将竹柄推向闲人,仍然忘记问他跟不跟上。沿途走走与停停,补了几户破牖,送走一只手炉,又从孩童手里骗来半兜攒足一年的酥糖。
闲人执伞,拎糖同美人走出门:“一点小事,你好意思收酬劳。”
“有施有报,有予有取,是西苗人应当学会的道理,并非小事。”
“那外乡人就入乡随俗了。替你打了一路伞,糖有我的份吗?”
美人直接拿糖封了闲人的满嘴胡诌。
雪没停,糖也没吃完。
后来是一人持伞抱糖,恣性漫步,偶尔做做小事;一人伞下观雪,信意安行,不时喂喂酥糖。
雪上两双履迹,不远不近,冷冷清清。
西苗鲜逢冰霰,一旦雨雪,千里银装。
旧年如是,今岁犹然。
羁人阖窗,失了轻重,发出一记微响。他当即宛首,见南宫神翳似未惊醒,方舒徐地逸出一口气。
窗侧人发丝垂荡,艳得夺魂摄魄。而至艳者至毒,一帘长瀑经十数种毒汁洗髓,寒风微拨间牵出一弧澄靛,琼光宛转,偏上唇沿,濯着触目惊心的血红。
时花哀暮,寒客犹倨。
他入神太过,一晃眼正对睫下幽光,似轻雪枉攘。
观雪人走来推开窗牖,思及往事,神光转暖:“你入黑派那年,西苗也下了雪。”
月冷霜枝未抹红。
“我记得西苗有个说法,雨雪,祲厉也。人魔入境本就是天大的不祥,下过一场雪,不晓得又有多少宵小要借异象做文章。”
“教中有人与你生隙?”
“生隙不算,心烦难免。”认萍生攀下一截枯枝捻玩,顷之厌腻,惋惜甩开断枝,“总有那么几只傻懒虫,事不关己隔岸看火就好,偏偏要高高挂起现身说法,真是败兴。”
“原来是峳族的说客。”南宫神翳心领神会,“诛剿逋逆是你我定策,谁敢有异议?”
认萍生两手在袖里一抖,袖子外的嘴皮列数人事,混进几个与己素来不合的长老,心知弯刀已然架其颈前,悠然展眉。“数来数去还是那几个老顽固,终日泡太平酒,迟早胀破肚皮。对了,说到酒,”他看着案上那坛酒,眼皮跳个不停,“五毒酒得之不易,一统西苗后拿来庆功还差不多,送给我……无功受禄,教主是要用重礼压死我这不祥之人吗?”
五毒酒者,萃五毒之精,取霜降夜露,撷新冬初梅,储十月余,堪得一醉方休。也就这等狂人,舍得千金一掷,把琼浆沆瀣当贺礼送出手。
“首座若是不详,何来黑派这数年来的如日方升。毋需挂心,若真惶恐,下次回请便是了。”
“那是。物本是物,偏偏要强加自己的念头,憾鲈鲙多刺、恼瑞雪生寒,无事生事自饮愁,肤俗又无聊。”
南宫神翳见他确无异状,转而调侃:“虽然,被雨疾行,委实不合时宜。”
认萍生接口:“好说。一身污泥,还脏了你的披袍。”
杯酒未满,闲话已先发。原前尘之所自,一有心谋虑,一无心入彀,信隳酒兴。
那一天确非吉日。
黑云叆叆,滴如车轴。西苗与中原独以路为系,埋于莽莽草木,是天成的埋骨地。
南宫神翳居高临下,百态俱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