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绝非夸诞之语。岁初以来,南宫神翳毒患频作,轻则喜怒无常,一意孤行;重则六亲不认,前事咸忘。唯恐酿成苦果,倘无要事,他便自锁禁室,日日服药抑毒,但如今防不了一时,只得劳烦首座在毒发前弄晕他。法子可用,而毒发无期,大夫免不了和病患同进同出——固然是守他昏睡的时日居多,旁人不解内情,眼见首座的居舍从华屋的五里外迁到几步之遥的书斋北,眼见首座独处的日头从大半天缩到三管烟,风言风语不胫而走。
“正合我意。首座行经处,必有苗女投以木桃,不若坐实谣诼,也可省去数重烦扰。”
认萍生满心游思被他一语惊回:“什么谣诼?”
“本非谣诼的……‘谣诼’。”
“……咳咳,今日戏言过量了,劳烦收回去。累了,安心睡,我醒着。”
认萍生一心装聋作哑,不意被他沿腕一拂,摘下佛珠。他回神抓握,而两手空空,明明窃珠人半点力道也无。
“认萍生,我不敬佛。”
窃珠人扫去一串佛珠,力不能支,半匹白发新雪色,分明颓唐。
羁旅人恍恍惚惚一揽。
清风时卷暗香盅,竟许梅客二三笺,拼死吐红,维以报信羁旅人。
呓谵融于耳畔,如荒寂燐火,如第一片江南雪。
他孰视之,如观荒寂磷火,如观末一片江南雪。
“……你又几时敬过?欺谁?”
……
耽于欲情,何须敬佛。
惑于色相,谈何敬佛。
但那时他无话可说。
不敬佛者无话可说。
唯有无话可说。
不可说。
——
翳流黑派覆灭之日,荧惑守心。
翳流教主身死之前,曾有过或是片许或是久长的静寂。
认萍生三字后藏着几重面相,他未问。
无须问,无欲问,无话可问。
慕少艾收剑,陪翳流教主等死,也无话可言。
不远处浓烟凌霄,杀声嚣荡,似黄公挥刀天不应、伶伦唱罢彩满堂,前者宝刀已老,后者客走茶凉。
南宫神翳靠在上座,卒然长笑。
其音不堪耳闻。
余响发聋振聩。
他无声共哂。
至他气绝。
那年皓雪无垠。
就雪快饮。烧刀非刀。
不烈,不惬,不恸醉,不知寐。
——
距翳流为祸中原不知过去多少年头,日子掐指踱走,蹉跎几载春秋。
失却麒麟穴,居处倒也闲静喜人:逗弄逗弄阿九,再听蠹鱼孙发发牢骚。老前辈兜来一肚子奇闻趣事,说是崖上的素闲人重操坑蒙拐骗大业,心血来潮丢婴孩下山,越活越回去了;又说江湖多灾,昨日七星风波暂歇,今日异度魔祸又生,人不找事事找人。
慕少艾听过算数。
闲淡日子很美,或小酌怡情,或酩酊无觉。喝至醉茫茫,始知“浮一大白”是因浮心难安,无他事可为,“愁不系怀”是因怀愁已满,无他处可系。自知美中不足者——酒醴为中原雅事,空沾一“雅”字,远不及五毒酒浓烈;更无对饮之人,嘉栗本来浇漓。
闲淡日子也不很美。每至夜深人静,铁筝旧弦辄呕哑颠乱,不堪重负,而不忍断裂,遗音强抻,三日绕梁。旧日迟来,半生犹死,一夕佛珠溃窜,一刹恬脆,夜夜盘桓。
想来是,人在江边走,岂肯不逢浪?不欲羁尘累,谁堪许?难得糊涂。
闲淡日子本就回不来了。身在江湖外,心在业火中。心灯不明,犀甲未坚,烈火烹煎,煮心肉自食,等到哪一日零星不存,一身老债,了决干净。
再后来,不知谁人多嘴,道往生渡死有活死肉骨者,疑是黑派余裔。
当夜入梦。
梦里夜,夜里雪,雪里人。
人只影听雪,闭目犹眠;
固执掌死生,亦嚣世途人。
温半盏萍水,抱一坛穷尘。
如凡埃皆定,唯他不醒。
忽起坐,曦光薄,轻雾错。
曾几何时,皇天振雪,青松冠缟,阒无人迹。
天雪皓皓,皓皓天雪下,是嚣尘过客难平意。
嚣尘过客意难平。
嚣尘过客里无他。
无他。他意已平。
披衣踏宿雪,崖下候曦驭。
崖上堆尺素,发生千丈白。
未几皓曜透山影,霜销雾也却,飞松自嶙峋。
问来者,知往事如烬。
春澌解,崖上花更新。
(终)
☆、三秋一日
中州市以西一千里,木石樛缠。一弯清凌凌江水东出水泷洞,经苍山人家,折几叠、盘数曲,出西苗省,分两支,一支南下,至岘匿区成湖。春日水暖,养肥鱼,机灵些的小鬼头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