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灯

    若是如此，从众合流也是可取的活法。可他很有些天真，妄想取个两全的法子，既不辱没屈就他的琴道，又好偏安一隅度日。

    有段时日娄襄夜不归宿，回到居所已至五更，后来连白日也瞧不见影子。他不再管教娄昙，任这孩子当风雨里的一棵野草，哪天心血来潮记起了就塞给他一碗凉透的清汤，或摸一沓减字谱叫孩子钻进去死磕。

    等辟烛感到琴主有难再出古琴时，娄昙昏倒在琴边，肆虐的风雨从半开的窗棂里扫进来，猛兽一般打在他发烫的脸上。

    “我……我怕弹得不好。”娄昙头压得更低了，“辟烛，我这么笨，师父他会不会不要我？”

    一夜，辟烛被琴声惊起。

    他也有求必应地答他道：“‘臣之事君，有死无贰，此人道之大伦也。’　由此推之，臣之事国

    辟烛没料到他会认出自己，哑然失语，片刻才道：“怎么，他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无坚实之基而硬承万钧之重，迟早折成两截陷入泥淖。

    辟烛不欲多牵涉世事，娄昙开始识字后就避而不出，对此一无所知。

师父，而是——

    辟烛白日在小家伙面前扮着温和的娄襄，此时不觉冷下颜色，板着脸逮住两只瘦小爪子：“还敢躲？”

    承乾十九年某个雨日，娄襄没耐住砭人肌骨的寒湿雨气。不知抛到哪个旮旯的愿景针尖似的冒出来，他就着一时冲劲，怀揣承自恩师的沾灰印信闯入雨幕，再没回头。

    辟烛右手捏住娄昙的小指，扎破指腹，挤出一滴血珠，左手抽取一根琴弦稍沾些许。娄昙本并不感到很疼，反倒是目睹琴灵执弦穿透躯体痛得站立不稳，感同身受地疼了起来。

    头几年晏帝尚装装附庸风雅，命鼓《猗兰》　，娄襄琴艺殊绝，足以安常履顺。琴可怡情抒志，却不合逸乐助兴，晏帝骨子里爱极寻欢作乐，装不得一时半刻，到后头转投靡靡郑声，网罗来的琴师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不如意。

    如是反复再三，享受百年清净的琴灵终于忍无可忍：“娄襄，你徒弟借我一用。”

    他低了自己的头，没让琴折了风骨。晏帝瞧他面皮还顺眼，于是这琴师又泡沫似的浮上水蹦跶几下，过了段光鲜日子就给戳破了。

    娄襄心惊胆战：“怎么？阿昙惹着你了？”

    “再跟我念一遍，辟——烛。”

    娄昙不答，乖乖地摊开双手让他方便上药。辟烛头一回做这事难免有失轻重，错手戳到他的手臂，他连忙把呻吟咬在齿间。

    亦多可悲。

    “……碧……珠？”

    娄昙反应极快，田鼠躲狸奴似的把手缩进宽袖里去。

    琴师娄襄成了为权贵掌控的一枚兴不起多大风浪的小棋。与虎谋皮固然冒险，在他看来是稳妥折中的活路，全了他那颗日夜瑟缩的良心，也能保阿昙衣食无忧。

    小儿懵懂，不明白他方才真正成了古琴辟烛的主人，亦不知从此往后将与琴灵同休共戚，宿命相连——到底是看大的孩子，哪怕外头裹着一层层隔绝尘缘的厚壳，里头终究绵软得很，摁一记就留了经年褪不去的印子。

    他忧怒交织，心底深处又滋生着悔意，扬手将琴打偏了三丈。

    那小东西勾拨琴弦，指头充血也不肯停，几近走火入魔。

    “碧、珠？”

    “……罢了。”琴灵故作平静道，“手摊开放好，接下来不管多疼，都给我忍着。”

    耳畔摧耳魔音不绝，琴灵温温雅雅一笑，毫不含糊把赖在身上的娄昙推开：“由你教他，成立之后只怕男女不分，不如我来。”

    “碧珠！”

    辟烛刷地撩起他的袖子，露出手臂上青紫的掐痕。

    境况每日愈下，从克扣的几纹银锭到只有一片白菜充作调味的汤水，写尽不得志者的际遇。

    “……辟烛。”

    “娄昙，你实话告诉我。这是娄襄弄的？”

    而纵他千防万防，也终无法不沾因果。

    辟烛琴得灵力于造化，本当源源不绝，但要在满足琴灵维持实体同时温养多病幼儿也属万难。他大多昼伏夜出，潜入娄昙梦中传授琴课，乃至传授先贤之道。若灵力充盈，则借娄襄皮囊照料这令人忧心的小东西。

    “谁允你如此？！我……你师父授你琴艺，不是让你糟蹋琴的！”

    小东西继续装傻充愣。

    娄昙走过死关后，辟烛化作娄襄，每日于梦中教他习琴。

    阿昙曾问：“为何三闾大夫要投江呢？”

    娄襄得意时溺于安逸，凌云壮志早抛掷九霄云外。至月上中天，国都外流民衣衫褴褛、饿殍遍野的景象偶尔会像一颗尖而细小的石子砸在他心头，当他辗转反侧时，又默诵先贤教诲，被可能挂在头上的弑君罪名压得憋闷难当。他还以娄昙年幼为由推诿，救人一命，便该送佛送到西，孩子路还长，得有人看护着，熬一日算一日吧。

    琴灵认主后灵力日见衰竭。

    “辟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