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靖更迭之年,天恒山上来了一个废人,折了一枝桃花。
又五十年,天桓山留下两块碑,一居山阴,一处山阳。
又五百年,孩子上山吃桃子,吐出一枚核。
楔子
天恒山闻名遐迩。缘由有二:其一,此山多不惧人的怪鸟;其二,此山多不入世的怪人。
无论名山怪鸟怪人,于訾燕北,皆已阔别经年。
寒露以后,天色恒常灰惨。旧居友荒山、侣霜鸷,尘沙不憩,独棋子痴粘老局。訾燕北久不沾棋,动心一探,两只棋奁光赤,宛似黑白子成精,作顶心戒疤。他捻棋一枚,又放回去,头寂寂闹疼,罫中忽而有物忽而荡然,天地倾倒,冷风、旧棋呼啸跌落。他伏地蜷身,嗽得心神几裂,楚灼尽处竟十分畅快。
一角檀裙终来,终止。
“俗人偏说‘狐死首丘’,想不到,师兄会来这儿等死。”
“还你一盘棋,我下山去死,清净。”
訾燕北竭力镇死裙角,指端血色尽失。晚照却引红裳流去,捉搦几回,五指空空,他终于信它不是真的,松了神,想起当年的天恒山。訾燕北初来此地,未遇好时节,雪枯山僵,天煞白得连年岁也脱落了。七弟好瓷,府中珍藏可观,隐青占魁,訾燕北以为内含魑魅妖雰,自觉不祥,其后阊阖倾圮,他逃离火海,复为人掳至天恒山,天幕亦如隐青,此前种种,原系恶兆。
他久不念及旧日,而此刻周身滚烫,仿似跌回火海,未曾脱困。天地间热浪奔涌,万物失色,独余一节桃枝横斜,他不顾双掌灼溃,紧紧攀住它。半生事恍恍而去,那年刺穿天恒上空的桃叶仍然眩目,因是自山雪中挣脱,气息寒凛,甚或冻手。冬雪逢火即化,春水盈面,润济唇吻,初尝清洌,沾舌涩苦,这阵雨与他隔开二十七年,那盘棋,他也足足舍了两个十年。他竟从未算清过,他当她师兄当了七年、度过八回仲春,如此倥偬,不怪他迟迟未落一子。
她与他弈棋,总是想他死,眉尖至指端含笑拈着杀字。那年桃枝爬至檐下,他且乘雨从窗外探她一眼,模样未改,棋路犹是,肉心似缩为棋子大小,跃跃强强,幽微不明。白子落下,他不关心它落于何处,问道:“你要我死?”
他委实活得太长。
天穹岑寂,千百人来来去去,不生动静。漫天黑沉,骤浮一叶灯火,摇得恼人。早些年水陆法会上,他往放生池添过灯,知其然而未能解其意,等他了悟,板舆已不便近岸,远望河灯满川,不念谁人为他留寄一盏,而今乍见,不免呀然。那盏灯漂往一段红袖,她于舟上拍水,把灯送出很远,又放一盏。这回他抓住了她的袖口,灯火少亮,驱走梦魇。还是那间屋、满地七零八落的棋,他听她同另一人言语,沉沉道:“蘅止……你要……”
她一颤,听清了。“死算什么?我要你输。”她不假思索,如落子声,“谢姑娘,不必顾虑,用最狠的药,他就是死了,我也要他疼活过来。”
(1)
抓訾燕北上天恒山的人先办一桩要事,他卸他的名姓,距启太祖平晏定都二百八十三年;第二桩,他救他一命,距天恒山上堆起两座无名坟三十来年。
此前,万俟俨废了两条腿;此后,他毁了半张面。
其时大启都城恒宁倾覆,兵荒马乱之际,好礼佛的天家末次行香,烧尽重重宫阙:于胜者,所谓受亏,百千奇珍付之一炬,竟尔不余十一;于俘囚,所谓净业,两袖清白,好不干净。宫中哀声遍野,传至咸熙宫如鬼车夜啼,此处荒寂,有火起来,便是暖的。万俟俨且待它起来,恍惚见屋外枯枝生春,走出去,椽柱倾倒,压住膝髁。他两臂朝向宫外,而不见天,尚自琢磨,若这火焚尽他,或有片许皮肉飞越户槛朱墙,或有余烬沾染马辔,更赴郭外十里……亲卫已护小妹南下,死生寄于天,无以挂记,那这尘世,无物可堪挂记了。
后来,徐百罗告诉他,火渐近身时,废太子发疯捶着一双废腿,吞毒换命,比龟奴行丐下贱百倍,你也省得,他得意时如何自诩孤介,求命时又如何不顾卑琐。訾燕北道,我不记得了。
万俟俨死于炽火。訾燕北抓到一缝天光,他便得活,不管多下作。恰好,徐百罗要他下作。蘅止日日磨镜,天明以前,置诸訾燕北榻侧,他晨起撞上镜中半人半鬼面孔,有时还颇觉可乐。
徐百罗是天恒山上的怪人。见过他的山外人含混说,那人打南边来,年纪轻轻,熬白了发与眉。南云城的孩童口传白眉先生轶事,道他是一个古怪的跛子,双肩一高一低,仿佛有一边载了人。耄耋翁妪率多避而不谈,因由昭彰,徐百罗初访练家庄犹是少年郎,数十年后现身于水陆法会,依旧是那般体貌,掠水而至,如残雪越过幢幡,以妖相仪舌捏稳了末帝喉衿。论禅罢,徐百罗振臂清啸,霎时黑云疾抟,白电擘野,沙石迷目,待百态宁定,人已杳然无踪。君王百般寻访,终不见。
那年的副君尚且岿然如松,远望这异人同君王相谈甚欢,不曾想到往后与他有何交集。万俟俨不信禅理,欲法武宗故事,未果,遭忌见弃,禁于咸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