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王像下,殿宇罗列;盘王在上,俯瞰秽土。
长廊两侧分立巫卫石像,俱手持莲状灯座,而形态各异。南疆三十六部族长依次点亮灯烛,末盏烛火甫一亮起,重重殿门訇然而开。
入殿之人身着缀金线纹黑袍,宽袂垂然,步音寂寥空洞。
他每行一步都如挥利刃,无形中的锐气交织成一张细密错杂的网,凡其所至,人皆伏地而拜,无敢有声。
教王将新王名姓勒于碑上,迦南香气随祝词在殿中回荡。
三十六部族长伏地再拜,并念祝词。
隔绝空阔大殿与诱人权柄的帐幔无风而动,吞没新王消瘦轮廓。
他背后,是南疆百年传承的古音;呈于他目前的,是南疆渐见昏暗的夜空。
——三百一十六年,伽罗梓虚践极。
三百三十五年,王崩。
——
(元昌三年)
(南疆三百三十九年)
青芷许久未整理教中杂记,书阁门锁绣得斑斑驳驳,整理卷册随便取来一本即沾得满手尘埃。人自诩万灵之长,记性照旧难敌光阴消磨,如这泛黄的、蠹虫满布的卷轴,不定期晒书,就要被灰尘焐得发霉了。
间者庶务琐碎,诸长老恨不能分出三头六臂来。若非教王下令拾掇族史,青芷也不会有感怀世事的闲情。
年轻的教王同大长老一齐挤在故纸堆里挨灰。
焚术面前的案头大半被卷册占据,经他过目的屈指可数。早年要他一览汗青册当真强人所难,懒性未被竹板抽打殆尽,十行俱下,逮住机会就窝到一旁偷闲;如今却倒了脾性,逐章逐句读不舍手,大有废寝忘食的兆头。
青芷不以之为善,提醒道:“王的族务料理完了?”
“长老不必忧心,焚术只是一时起意看看族史,不会误了正事。”焚术双唇间或轻抿,欲言而不知如何言,“明年此时,先生便要戢翼归老了吧?”
青芷道:“这大长老,芷也做乏了。微躯朽迈,与其鞠躬尽瘁,不若逍遥山水。教王若心中存疑,想问便问吧。”
焚术合上书册:“三百二十四年黎荌之乱,诸族老讳莫如深,史册中也只有寥寥数语。我欲知其详,只好请教先生了。”
“还是称其为‘四族之乱’吧。”青芷年过不惑,不比往昔,忙乎不久就感乏力,“无非是四匹成年豺狼不敢居于人下,相与逆乱,本就不值大书特书,教王要听,讲讲也无妨。”
他寻思从何处谈起,不再年轻的眼尾细纹舒展,这光阴的馈赠如同刀痕,深深地刻入疲惫与冷漠。
教王焚术敬他为师,这敬重多半出于对前教王的敬畏;教王梓虚亦敬他为师,可这敬重之外还覆着倔强的硬壳,让人忍不住探究这层壳能厚到什么地步。
“三百二十四年,焚邪出走,前教王梓虚独木难支。”青芷平铺直叙,宛然置身事外的看客,“以黎荌为首的诸部族老向王发难,安侓、嘉乂等部族老则以教王年幼,自请侍奉王侧,实欲逆叛。”
“那时的前教王……容芷不敬——心慈手软,譬若羔子。羔子既弱且病,丢入狼群必然死无全尸,若要羔子长出狼的獠牙,除非是断筋削骨、盘王加护,而这显然不可寄望。不过一载,安侓诸部曝其贰心,其余各部亦举棋不定。”
“长老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青芷顺手一敲书脊,震下几片轻灰,“除确保教王性命无虞外,什么都没有做。”
“……为何?”
“梵业教王谕令如此。何况,芷也很好奇,若无我等励翼,南疆的这位新王能走多远。”
他们将新王弃于蛇窟,赌是蝮虿将他身心蚀尽,还是予他百毒不侵。生存蜕变之道没有仁义可言:争,生;不争,死。
“那先王是怎么应对的?”
“先王以惑众之名诛黎荌族长,命安侓、嘉乂、俞昶三部族长为大长老,与之谋弱伽罗,以此消减其他诸部的离逖之心。而后三名族老屡向先王献策,先王但取十之四五,予其名禄,复暗削职权。三名族老想必有所察觉,与南云五族勾串,授人以柄。”
焚术愕然:“难道这也在先王预料之中?”
“不,但这么说却也不算错。”青芷换了本卷册擦拭。直到抹至纤尘不染,他才对似有所悟的教王道,“先王其实留有余地,而他们却误将一线生机当作容忍避让,毁身速祸,怪不得谁。”
阳授尊荣,以弭嚣谤;暗养其骄,以察其意;浸损其权,以囚虎狼。
——“若果是为争名,只要不危害我族,下席让贤又何妨?若是与外族谋我南疆,无论何人,我必诛之。”
也就那么一两个春秋。
他已快想不起梓虚少时的模样了。
依稀是单薄可欺的罢?梓虚身量不足,曳地长袍应当软若无骨地垂荡着,和他有名无实的身份一并在风言中飘摇。兴许是他决意催这副形骸早日抽长来承接天命,血肉为心念所感,便成就了一具清癯病躯。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