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束真开心。他窝在这个人宽阔的胸口睡着了。
早上起来,人走了。没留下钱。
林束一摸裤子口袋,自己昨天准备去存的一千块钱也没了。
第二章 咪咪
四楼的台阶,21格——三楼的台阶,20格——
二楼的楼梯口有一堆202家的煤,需要贴着过道里的扶手走。一楼有两层台阶,但是下雨天有人会在台阶下面垫上红砖块,因为这里地势低好汪水。
林束摸着栏杆出了单元楼,他才愿意撑开手杖。深圳的盲道比安徽老家的要完善很多,但还是有一些中断的地方。
出了小区,左拐,走一百零三步,有一个红绿灯路口。林束痛恨这个地方。他看不见绿灯,如果没人提醒他,他就一直站着,站到有人来。可是要是有人来了,他被人轻拍一下肩膀,还有甚者被人拽着袖子走,一边解释一通自己是个盲人,还要一遍致谢。凭什么?所有人都像盲会传染一样只肯揪着他肩膀上的或者袖子上的一小角,林束很生气,他索性带上墨镜拒绝别人的搀扶。“还有几秒钟到绿灯?”他听见旁边有人时就主动去问。
过了路口,有一家烟酒小铺,咪咪一般早就在这等着他。咪咪是个哑巴,她跟林束认识,全靠有人传话,“林束,这个小妹妹离你住的不远,你俩可以搭伙一起过来”
但是一个瞎子和一个哑巴,怎么讲话呢?
咪咪会一点手语,可是林束看不见。林束会说话,可是咪咪无法回答。
咪咪很瘦小,长着贵州女孩子特有的大双眼皮。这是林束猜的,他以前听老师讲过有些山区的孩子很穷,很瘦小,但是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对学习的渴望。
他这么讲给咪咪听了,咪咪很不高兴,在自己小灵通上咔咔一顿打字,然后随手拉来一个人让他念:我们家不穷!我也不爱读书!(一定要读感叹号)。
林束哈哈大笑。他声音真好听,长得真好看。咪咪在树荫底下仰头,林束在大王椰子底下脸颊向上,下巴颤抖,像一颗剥了皮的龙眼,被太阳穿过散发着乳白透明的光芒。
咪咪是一个哑妓,是自己跟着老乡出来挣钱的。她做这行完全自愿,但又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身边土里土气的站街女,所以只跟林束玩。但林束不爱讲话呢,咪咪虽然是哑巴却很爱逛街聊天,所以她也郁闷。
两人整天大眼瞪小眼坐一起喝糖水。
有了咪咪,林束的生活简单便捷了很多。咪咪带他去买小灵通,他无数次按好家里的座机号码,却不敢打过去。
“咪咪?你原名就叫咪咪吗?”两人蹲在小吃街吃饭,林束吃的肠粉,咪咪吃的车仔面。
咪咪拉起他的手左右摆,代表不是。
“那我猜猜,你原名是不是叫彩凤?彩蝶?小花?”
咪咪看他一脸捉弄人的表情,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表示愤怒。有时候咪咪想就一件事讨论啦,便不管林束看不看得到,对着他挥舞着细长的手指打口语,兴高采烈地,仿佛说得很投入。
比如“最近阿霞好像被一个香港老板包养啦……就是杰姐介绍的,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给她,据说要一万块啦…。”
林束听不到,但他的表情很认真,会让人误以为他在聆听。
咪咪又说,“又一个男生在追我啦……电脑城维修手机的嘞,感觉厉害是不是?可是他太丑了唉……”“哪怕稍微好看一点呢?不要跟你一样,起码能跟你的十分之一比呢?”
林束还是听不到,他只是没听到咪咪吃东西的声音,摸索着把桌上的碗推一推,说“再多吃一点”
咪咪撅着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吸溜起面来。
第三章 程老太
来深圳两年,今年夏天依旧炎热。林束好像没那么不适应了。
因为有咪咪,他胆子大起来,敢往别的街道上走。
结果有一次在街上被车撞到,就送到了旁边的社区卫生所。里面的医生姓程,一个老太太。对林束很好,把肇事司机骂了一通,边给林束涂药水。“从小眼睛就看不见啊?”她问。
林束说“嗯,出生就这样”
程老太突然说,“唉……这样好,孩子。从没看见过的反倒不会想。”
她儿子去年车祸去世了,儿媳妇走了。孙子是唐氏综合症,今年十岁。
程老太要面子,要强,干了一辈子体面的工作,从来没在别人面前露过难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这个盲人小伙子,就放下心思跟他讲这些。
林束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对于痛苦和灾难有着超越视觉的想象,一听到就忍不住去想,一想就往往容易陷入更深的痛苦。
他突然的流泪,滴在程老太给他擦药的手上。
盲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呢?除了看不见别人,大概就是看不见自己。
他没照过镜子,所以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和神态。他唯一的概念就是妈妈用手给他摆正好五官的位置,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