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大院门口的红灯笼亮了,在太阳跌下远山那一刻亮起来。
橘红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朱门已褪色,黑瓦之下凄惶惶地亮着。
接生婆手脚细长,面色晦暗,她站在墙角下,冲着红绡咧嘴笑起来,像一只垂挂下来的红斑蜘蛛,伸出细细的腿,勾过来。
她紧紧抓住那个叫红绡的丫鬟的手,将一块布满油渍的手帕,塞进她的手中。
红绡的手剧烈地晃起来,颤抖着捏紧手帕,手帕一截边角露出来,一道光在黑暗里闪了闪——一块金条的边。
红绡迅速将金条塞进兜里,她手中的汤是棕青色的,汤碗随她一晃,底下有一些药渣的屑若隐若现。
接生婆凑近,瞥了一眼汤屑,抬头笑得更深,她凑到红绡耳边:“夫人交代,三姨娘的孩子一定不能留。”
红绡的手颤抖得更剧烈了,接生婆伸出手去,帮她接稳手中的碗,撑开五指,绕她手腕一圈捏住,紧紧地,牢牢地捏住。
像似掐住一个人的喉咙。
那接生婆的声音像一只细细的蚊子,嗡嗡作响:“听说是个男孩,药死了别扔,留下来给夫人做金银伥。”
金银伥是富人家养的小鬼,做守金银库之用。
红绡惊惧一颤,甩开快步离去。
一炷香的时间后,三姨娘的屋内传来凄厉的惨叫。
屋内血光冲天,三姨娘在床上扑腾着、嚎叫着,身下血红一片。红绡在一侧紧捂着嘴,那接生婆跌倒在侧。
血泊之中有一个刚出生的男孩,呼吸均匀,活的!
三姨娘的肚子依然肿胀,高高隆起,她捧着肚子,双手扭转地抓着,浑身上下突然开始滴落下大量的水。
人开始脱水,这是被鬼上身了,接生婆的脸苍白得发青。那药是一人份的,可三姨娘的肚子里还有一个胎儿,她怀的竟是双胞胎!
接生婆发着抖,满手是血,浑身抽搐着爬到桌边,抓起火柴盒,从桌上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里,口中念念有词:“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三炷香迅速窜起火苗,火苗陡然上升后熄灭。
香火灭了,鬼神不要你的供奉,来索命了!
三姨娘扭动的身躯骤然停住,在死僵一瞬间之后,咔嚓几下扭动起来。她猛地从床上翻起,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腿像蝎子一样高高抬起,发出一声震慑天地的虎啸。
在那一声震慑天地的吼叫声中,另一个婴儿掉了出来。
接生婆大叫着逃开,不知轻重的丫鬟红绡伸手去接,她看到一团面目模糊的紫红色团状物,落到自己手中,那是一个死去的婴儿。
她接住了,接住那一刻有种奇异的感觉,她感觉自己的心很轻,承受不住一粒掉落的尘埃。
随即她凌空飞起来,轻飘飘地飞起来。奈何身体沉重,狠狠撞到房梁上。
头骨断裂,脖子折断,她是一只小雀,在房梁狭小的缝隙之间悬挂住了。双手垂落下来,身体轻轻摇晃着,咿呀咿呀响了一阵。
像一个古董挂钟上,破败的钟摆。
那高堂门前的红灯笼,本是左右两只,对称摆着的。此时无端灭了一只,只剩下另一只孤零零地挂着,在夜晚轻轻摇晃了几下。
那是1900年发生的事,浙江海宁的许家大院,三姨太生产那天,正是中元鬼节。许是天灾,亦或是人祸,那血色缭绕的屋子里,丢了三条命。
此后还丢了一条,许老爷的夫人,投井自尽了。
事情皆因许老爷中年得子,可孩子却不是夫人的,而是新娶来的三姨太怀上的。夫人嫉妒难忍,便撺掇丫鬟红绡,和找来的接生婆给三姨娘下药,打算毒死那孩子,给自己做金银伥敛财。
岂料那三姨太怀的是一对双胞胎,那一人份的毒药,只毒死了其中一个婴儿。哥哥活了下来,弟弟是个死胎。
等家里其他人听见惨叫冲进去时,三姨娘已死去,脱水干瘪得只剩下皮囊。丫鬟红绡吊在梁上,接生婆疯疯癫癫的,满身血污,那死去的胎儿已不知所踪。
血液顺着床沿流淌下来,浓稠得像一匹缎子,在血泊之中有一个皮肤白皙的婴儿,在灰蓝的月光和澄黄的煤油灯之间,安静地漂浮在血河之上。
这个孩子不可思议地存活下来,仿佛被托着,在一片沙洲之上。
许家老爷走过去,把他抱起来,擦去他浑身的血,叫他许晚洲。
那个死去的婴儿,为纪念逝去的三姨娘,随母姓,在族谱上记的名字,叫做章槐。
世事无常,生死不由人。
此后,许家大院高墙下的红灯笼,不再每天取下,擦得光亮如新。
下人走了,于是那独自飘摇的一只灯笼,就像一轮印在旗帜上的红太阳,十年如一日地挂在墙头。在风风雨雨中磨开了洞、积满了灰,布满疮痍,目送一个小村庄的人背井离乡,逃往别处。
二十年间,这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武汉、铁路、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