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月亮,是海宁的村庄里,高墙之下那一盏摇晃的灯笼。
二十年后的月亮,在黄浦江上高悬,孤照着迢迢江水的一截霓虹灯。
远处有缥缈的钟声,这是上海大世界歌舞厅的钟声,章槐遥望对岸的浦东,那里仍一片苍茫的野地。而他身后万国公馆巍然挺立,法租界内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深夜和各色美丽的女郎争奇斗艳。
夜上海,夜上海,歌舞升平的不夜城。
章槐在怡和洋行前的空地上伫立,这里隔绝欢声笑语,宁静得像一片海上的孤岛。他面朝大江,点燃了一根香烟,烟圈飘起来的时候,他看到许晚洲从外滩二号码头走过来。
他只轻轻瞥了一眼,便低头,在心里数着数。
待数到第十五下的时候,许晚洲从他面前经过,白大褂掠起一阵苦药味的风。章槐呼出一口烟,他的面孔隐匿在一片白色的烟雾之后,在许晚洲走过去的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背过身去。
他是一个潜伏在黑夜之中的鬼魅,而许晚洲是一道恰好照在他身后的月光。他那时觉得心中萦绕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是仙,许晚洲不过是人,可他竟然觉得,有一道天上的光亮照下来。
许晚洲从邮法大楼走回来,他一路走回去,章槐跟着他。章槐看到他走到一处石库门的老房子里,穿过挂满晾衣杆的狭窄巷口,那巷道口高悬着一个熏得发黑的灯,从三楼阳台下垂落,幽魅地照着。
许晚洲的身影在那其中一闪而过,走进一间低矮的小屋。
隔墙有耳,许晚洲刚刚进屋,就有一个年轻男人从隔壁走出来,轻轻叩门。
章槐看到一束光从许晚洲的屋内亮起来,随即那光透过门,照在门口的水门汀上。
许晚洲将门打开,门口那个年轻男人手捧着一碗汤,等门拉开时,急不可耐地上前一步,一只脚已经率先迈进去。
他殷切地问:“许医生,你晚饭吃了没?”
许晚洲看到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还没。”
章槐把手中的烟灭了,他彻头彻尾地隐没在黑暗中,一闪不见了踪影。他听见许晚洲的声音温柔似水,恰似一阵有夜来香香味的风。
因许晚洲的这份温柔,站在门口的男人,便把另一只脚也踏了进去。
章槐听到那男人低声说:“你迟迟不回来,我放心不下,也吃不下东西,差点要去找你。”
许晚洲没有回答,他沉默地走去洗手,脱下大衣,在桌前坐下。
章槐朝那扇门走去,他化作一个虚影,穿过那扇阖上的门,走到许晚洲身后,倚墙靠着。
许晚洲像是有感应,朝后看了一眼,章槐看他朝自己看过来,冲他微微一笑,尽管许晚洲并不能看见这个笑容。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章槐在一片柔和的光下看清他这个人。
医者仁心,许晚洲的目光干净又温柔,头发微卷,优雅的鼻梁下有一张柔软的唇,唇角微微勾起,好似在笑。章槐一眼便知,这是一个骨子里流淌着温柔的人。
他细细将许晚洲打量了一番。
他们真的一点也不像,章槐觉得不可思议,双胞胎竟然可以长得完全不像,宛如陌生人。
人和神仙,到底还是隔着一层。
可容貌算得了什么,他们冥冥之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应。章槐甚至有种微妙的直觉,倘若他出现在许晚洲面前,只消他勾勾手指,许晚洲就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他的哥哥,是一个温柔至极的人,不会拒绝别人。
章槐的目光一瞥,落到桌子另一侧的那个年轻男人身上,他看到这人虽然相貌平平,但打扮得倒是十分气派。他戴着眼镜,头发背着梳上去,穿着格纹马甲,裤脚卷起来,胸口别着一支派克金笔。
这个年轻男人殷勤地将锅盖打开,里面是一只炖好的鸽子。许晚洲把碗筷取来,摆好,微微弯着腰,拿起勺子,舀了一碗汤递给那个年轻男人。
许晚洲柔声问:“你的腿伤好了没?”
那人先是点了点头,见许晚洲低头笑了下,窃喜着说:“难为你惦记我。”
许晚洲微笑,低头回答:“医生记挂病人,没什么为难不为难。”
那男子低下头,又悄悄抬起,试探着问:“换做其他人受伤了,许医生也会时时刻刻,记挂在心上么?”
许晚洲毫不迟疑地作答:“当然。”
章槐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发笑,或许是嘲笑,又或者是冷笑。两个人的屋子,却有第三个鬼魅般的影子,在一旁静静听着。
煤油灯噗呲闪了闪,章槐弹指一挥,煤油灯窜起火苗,将那年轻男人听到这个答案后,一瞬间的失落,照得更明亮了几分。
许晚洲没有意识到林骏的失落,他低头念叨着:“林骏,等伤好了,自己小心点。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当记者总是跑码头,黄浦江边上又湿气重……”
林骏,原来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