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至,鞭影先至。
鞭子作为武器,材质柔软,江湖上使鞭的大多走鬼魅轻灵路线,现下用鞭的也不知是谁,劈面而至,竟如疾电般锐利,俨然一剑刺来。汹汹剑气如狂风猛浪排空,酒肆里桌翻椅倒,人人皆避其锋芒地后退数步,心下惊疑道: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物?换做是我能不能接下这一鞭?越想越毛骨悚然,更待看场中男人如何对应。
可那玄衣男人竟然一动不动,周身命门浑然不加防范。难道是吓傻了?可看他跪姿端肃超拔,气势中正平和,如临山崩海啸而稳如磐石,与方才踉跄颤抖的狼狈姿态判若两人。
来犯者杀机纵横,众人皆退而他不动,他虽跪着,酒肆中人却隐隐为他为屏,摆出同仇敌忾的守势,他们虽不知他来历和实力,但只看此人铁骨脊梁,就生出天塌了也有他顶着的安心。
可惜他这回却要让他们失望了。惊呼声中,金鞭如游龙甩尾,紧绕上他的脖子,他不做挣扎地被拽得前仆,以手撑地,费力地仰起头,一眨不眨地看向金鞭尽头。
沈劲松自方才看清那鞭子,心头轰然一声,至此再无杂念,只是宁定地等着他,一如信徒等待神迹。金鞭勒得他呼吸不畅,耳内响起隆隆轰鸣,喉咙里泛起铁锈味,五光十色的世间万物潮水般退去,最后只剩玉尘飞从鸿蒙未辟般的黑夜中一步步走来,戴着金面具,白衣流袖血染,血珠滴滴坠下,如曼殊天雨,狱火生莲。
生当复来归。
沈劲松一言不发地将他看了又看,如贪如执。在底也迦香的幻象里,沈劲松曾无数次见到他,玉遥城下初见,明珠照破山河,一箭动心;大雪出塞,山一程水一程,一程程都是春宵帐暖,八方城外剑歌相合,浮图城下挽飞花如游龙,荒原雨夜振袖如飞鸿,千百个他入梦来,含情含笑地唤一声沈郎。
沈劲松于浑噩中生出大欢喜,他还活着,他果然还活着。若换做旁人,乍然见恋人死而复生,总该先惊骇万分,但沈劲松本就无法接受他已死的事实,今天再见他,只当与他人间阔别。
沈劲松多年服药,活在旧梦里,梦所故有,其梦也真,如今再见他,权当美梦成真,再不肯辨别真假。沈劲松这般其实早见疯态,只是个性素来隐忍不发,又照常履行职责,与人相处温和周全,故而连疯也疯得不为人知。
今夜西漠重逢,他见玉尘飞风姿一如既往的华美,出手一如既往的凌厉,较过去稍微瘦了点,但依旧健康有力,甚至比五年前更加强盛从容,像淬过火的冷铁,振沸扬华,名剑始出。
沈劲松不禁略感欣慰:虽不知他这几年有何遭际,但总归不会过得太坏。
接着他目光躲闪片刻,才一鼓作气地看向玉尘飞的脖子,那里被一线细细的金环遮掩,如被金缮的白瓷碗,再像装饰,仍是裂痕。
“小飞。”沈劲松被金鞭绕颈,喉咙艰涩,低哑地唤道,这一声过后竟不知再说什么。总应先道歉,沈劲松亏欠玉尘飞深情如许;而沈将军与白龙侯,更是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若要论孰是孰非,百代罄竹也载不下两国人的累累尸骨。一句对不起,当真轻如鸿毛,听了让人发笑。
除了道歉,最想问的是“你好吗?”
怎么可能会好,若是好,何至挥剑自刎,何至孤影阑珊。
他一时酸楚默然,这沉默中却似有什么在呼啸回响。
玉尘飞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面具后的眼睛森严而淡漠,如万载尘封的冰面。
他向身后的青衣少年比了数个手势,还不待那少年转述。沈劲松却先反应过来他缘何如此——他竟哑了!沈劲松的心像被狠狠刺了一刀,剧痛之下匍匐在地,仿佛脊梁骨都被人打断了。
那青衣少年波澜不惊道:“主人问你,可愿跟他走,不愿的话就杀了你。”
沈劲松喜悦地颤声道:“你竟愿意让我跟你么?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他言罢欲起身,鞭子却倏然下压,让他依旧保持跪姿。他先是面露不解,随即恍然地睁大眼睛,眼中一片空白,最后露出怔怔苦笑,轻声问道:“你是让我这样跟对么?”
他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
玉尘飞低垂下眼睫,若有嘲弄之意地弯了弯。
场上景象太过诡异,几百双眼睛默默注视着白衣男子像牵狗般牵着那玄衣男人,一步步向门外走去。玄衣男人受此奇耻大辱,神色自若,手脚并用,爬得稳稳当当,倒像是惯常如此。
走到大厅中央,玉尘飞再向那名唤青鸾的少年打手势。
青鸾平平无奇道:“这位像狗一样在地上爬的,是你们景朝的西北元帅沈劲松。”
沈劲松低下头,呼吸急促,手指痉挛蜷起。
场上哗然,窃窃私语声再也止不住,或亢奋或不齿,涓涓细流飞快汇成喧哗的浪潮,一浪高似一浪。江湖中人本就消息流通,可想而知这奇闻过了明天便将流传开去,到时沈劲松必要声败名裂,引为天下笑谈。
沈劲松能忍,有人忍不住。一声激奋的清啸,“欺人太甚!”一个蓝衣少侠遽然出剑,欲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