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姜薇的视线, 纪晗抬起脸,朝她看过来。手上的动作跟着慢下来,香菜叶子颤悠悠地落在铺开的餐巾纸上。
姜薇用脚把矮凳往外勾了勾, 在他对面坐下。视线相撞, 绞出一丝意味不明的、酸胀的悸动, 她忽然觉得,这是她二十几年的潦草人生里,遇见的少有的温柔时刻。
在这个世界上, 会有人记得她的喜好,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奇妙, 却又掺杂着几分做梦一样的不真实。
她撑着下巴, 看着纪晗的脸, 不知不觉就入了神,脑海里浮起一桩又一桩繁杂无序的旧事。
有关于纪晗的, 也有关于她父母的。
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周玉兰和姜明参与的部分寥寥无几。他们忙着公司的生意,常常十天半个月才回一次家,以至于有一次姜明难得从外地赶回来给她开家长会,竟然走错了班级。
他不知道, 在他缺席的日子里,他的女儿已经初中二年级了。
姜薇就这么一个人在那幢宽敞冷清的别墅里寂寞地长大,像一棵无人修剪的树,枝杈歪歪扭扭, 却长的桀骜挺拔。
十八岁生日那天,周玉兰和姜明难得回来给她过生日, 姜明还从菜市场买了好多海鲜和肉, 亲自进了厨房给她煮火锅吃。
也许他们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愧疚的, 愧疚于对女儿这么些年的放任自流和不管不顾,所以那天的火锅特别丰盛,漂着枸杞和红枣的菌汤锅里几乎被肉塞满。姜明不停筷地给她夹虾,周玉兰用刚煮好的羊肉片把她面前那只小小的酱碟堆的满满当当。
可是他们不知道,她十一岁那年因为不小心被虾皮卡了嗓子,从此对虾敬而远之。
她不爱吃肉,无论多么鲜美的肉对她来说永远都有一股血腥味,尤其是羊肉,她只要闻到味道就会想吐。
可是那天她才刚刚皱起一点眉头,周玉兰就说:“羊肉是大补的,不许挑食。”
她看着母亲漂亮的、疏冷的眼睛,像是和自己较劲似的,拼命把羊肉扒进嘴里。在他们离开之后,她跑到厕所抱着马桶吐了整整半个小时,一直吐到胃里空空如也,眼角晕开潮湿的、咸涩的液体。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他们并不是特地回来给她过生日的。
出差要乘坐的航班临时取消,正好机场离家近,才想着就近回来住一晚。走到门口听见家里保姆说起要给姜薇做长寿面,于是又折返回附近的超市,仓促地买了点火锅食材。
连她的生日都不记得,又怎么会记得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呢。
“姐姐,怎么不吃?”纪晗把面碗往她面前推了推。绿色的香菜叶和黄色的萝卜丁安安静静地躺在铺平的餐巾纸上,碗里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面条和牛肉块。
姜薇这才发觉,她已经盯着纪晗的脸看了很久。她仍旧撑着下巴,视线落在碗里的面上,忽然又抬眼,朝他弯了弯唇,“这个是奖励。”
她拆了双筷子,把肉全部夹到纪晗的碗里。
纪晗没说什么,夹起一块她丢过来的牛肉,很自然地放进嘴里。
他知道姜薇不喜欢吃肉,以前每次一起出去吃饭,她总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把肉全部给他。
在这样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他和姜薇挤在一张狭窄的小桌旁边,吹着凉飕飕的冷风,相对而坐,吃着路边摊上十块钱一碗的干拌面。
谁也不说话,气氛却旖旎温柔。恍惚间,他觉得时光好像倒退回了两年前,他们还是情侣,还不曾分开。
小小的一碗面,纪晗吃的很慢很慢。姜薇食量小,吃了一半就不再吃了,于是他也放下筷子起身,两人一起顺着路边往停车的地方走。
姜薇走的很慢,一路都在打量路边的摊子,偶尔会轻声嘟囔一句“这里原来有家卖葱油饼的”,又或者是“那家双皮奶竟然还没倒闭”。
纪晗跟在她旁边,顺着长长的路往前走,前方是一盏又一盏高高悬起的路灯,路灯后是暗沉沉的、望不见边际的夜幕。
他们混在人群中,像一对出来散步的平凡的情侣。
纪晗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远远地看见Z大西门的后墙,心里那些潜藏了很久的回忆像是被挑开了一缕线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地涌出来。他突然放慢了一点脚步,声音很轻很轻地问她:“姐姐,为什么休学?”
姜微的脚步顿了顿,在晚灯投下的光影里,她默然站着,半晌才回过头。
这是重逢之后,纪晗第一次这么直接地问起她过去两年里的事。
暗黄的光如水流乍泄,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淌,滴进她好看的瞳眸里,她忽然笑起来,眼波深处仿佛有绚丽的花火,却一瞬就消散。[1]
她依旧是那副轻松散漫的语气,对纪晗说:“读书多累啊,还不如先玩两年。”
停顿了几秒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休学的事?”
“听沈思婉说的。”
纪晗站在没有光的阴影里,看着她被风扬起来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