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鲲阁中是难得的清闲,我倚在柜上,百无聊赖地赏看面前一方青瓷花樽中赤红叶片、绮丽生姿的葶苧草。芬芳的香草气息浸染着怀中衣襟,我的思绪便也在不觉中悄然飘远了。
自从那日空桑酒楼上与申公豹的对峙过后,我和杨戬间的氛围便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或许是因为已经公开表露过了心迹,自此杨戬待我的表现就愈发殷勤起来。就比方说我这天鲲阁的柜台上兀自招摇的各色奇珍花卉,正是他日日费心搜寻了来,再亲自送到我手中的。
他总说:美人香草,最是相称。
殊不知落在我眼里,与这些奇珍异草最是相称的却是他自己因染着日暮绯色而分外显得生动的脸颊。
直到一阵叽喳聒噪的声音灌至耳边,回过神时,我方才发觉自己耳边、眼前已然尽是杨戬那时在酒楼上巍然挺拔的背影,还有那一声确凿坚定的,不是情人。
我慌忙拍拍脸颊来叫自己清醒。当察觉到指腹下传递来的热度,又为自己的心智不坚而感到懊恼。
方才那熟悉噪声的来源是阁中的两只乌鸦小妖。我循声望过去,就见鸦一鸦二正在一处墙根下窃窃地笑,说:你看缪掌柜又在瞧着柜上的花呢,一定是想起木二郎君了。
我随手抓起一把拂尘丢过去,冰着脸道:你们两个长翅膀的,现在就去把天鲲阁顶层檐上的积灰清扫干净。
鸦一鸦二衔着拂尘张开羽翼,就这么怨声载道地去了。
杨戬一日日地送花来,天鲲阁里自然也是风言风语从不间断。只是可怜我这个素日威严的掌柜,如今都快成了阁中碎嘴小妖们津津乐道的谈资了。
事已至此,我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与杨戬之间的确早已经不似财色交易中的那般单纯关系了,倒当真更像是名正言顺的恋人。
只是才这么想着,我忽然又思及快被我遗忘的某茬事,立刻狠狠地一敲脑袋,把自己唤醒。
名正什么言顺?这一天天木二木二郎地唤着,分明他到现在还不曾把自己的真名告诉我听呢!
然而这之后不过几天,我又想敲着自己的脑袋收回这一句话了。因为要是按这一句话的说法,这之后杨戬的所为反倒像是印证了他对我的真心。
那是一日云雨过后,因为白日里有一笔账目怎么也核算不上,我没法安心睡去,便起身点着灯继续核账。杨戬原本侧躺在我身旁小憩,听得声音也爬起身来,非要枕着我的腿看我工作的模样。
我原以为算账这档事在旁人眼中应该最是无趣,他看一会也该倦了,哪知他却看得津津有味目光迥然,我无奈,只得随他去了。
红烛高照,灯影摇曳,轻薄的纱帐在四壁投下一片朦胧阴影。半明半昧间,屋中的气氛也被点染得一片旖旎。
我一门心思都落在账册上,自是岿然不动,然而杨戬却在这暧昧的气氛间起了坏心。他明知道我理账时素来最不喜被打扰,今日却一反常态地抬起一只手,用那修长的指节来划拨我额前的一缕碎发。
被他的手遮去了看账册的视线,我懊恼低头,就对上了他一双清棱棱的、含笑的眼睛。
杨戬琥珀色的眼珠静静望着我,灯盏的火光也倒映其中,更衬得他双目如炬鲜活,容色生动撩人。
而我一瞧见这一张几乎长到了我心坎里的漂亮面皮,便像那志怪故事里的书生被狐仙艳鬼勾去了魂魄,纵有百般不满,也都在这一瞬被一笔消去了。
这时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道:阿缪,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的女子。
我睨他一眼,怎么?觉得我市侩了,你不喜欢?
杨戬失笑,眉梢眼角都泛起点点滴滴柔情。他说:不,阿缪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倒不如说,我很喜欢这样的阿缪。
我被他毫无预兆的表白猝然击中,被灯烛映亮的脸颊又腾起两团热意,账册上的数字也再进不到眼里。而他枕在我膝上,陷入回忆之中的眼神忽而变得遥远。
他慢慢地道:阿缪,我同你说过,我本姓杨其实我出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庭里。
我家族中的女子都有着各自既定的命运。人人都道,为守护天下苍生、求得正道常驻,就需得杨家的女子花费一生来守山,直至最后搭上自己的性命。而只是为了所谓命运,我已经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妹妹。
若说当母亲消失在我面前时,我还对这一切深信不疑。那么当眼看着妹妹在我面前赴劫时,我胸中这一直以来被叮咛被告诫的信念却忽然动摇起来
母亲、妹妹,她们的牺牲究竟换取了什么?而向我和我的亲人灌输了这一切要我们牺牲自我的理念的神明们,他们又曾为这世间安宁付出过什么?
我知道于我过去半生所受的教诲来说,这想法是大逆不道然而我又止不住地、发了狂似的总要去思忖。也是自从动了这般想法后,我就再也不能承受更多的失去了。
我看着他郁结的眉目痛苦地拧起,眉头上挑再一点点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