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之后,成君彦先去看老太太。
她已经逐渐忘记成君彦,不再询问孙子是不是放暑假,而是每天坐着,看着,等着。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曾经能吃几碗面条的壮实老太太如今瘦成张单薄的纸片。
“怎么还没来啊……”那天,她坐在夕阳下面,通红的云彩像团火焰,燃烧掉经年的苍老白发,散掉了脸上的褶皱,在她眼中点上一星神采,好像等到了要来的人。
初冬,成君彦接到电话,老太太死了。
他要带着奶奶骨灰回老家,在那里办个简单的葬礼。临上车前,在小卖部给在外地的周敬霄打电话。
算起来,两人自从上次从广州回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一次没有打通,他裹紧衣服又拨了一遍。响了七八声之后,终于接起来了。
“喂。”他一说话扯开干裂的嘴唇,疼得皱眉头,但语气依旧:“吃了吗?”
周敬霄嗯了声,成君彦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今天忙吗?”
对方好像拿远了手机,成君彦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周敬霄对旁人低语了什么,复对成君彦说:“还好。”
成君彦笑笑,嘴唇上裂出血丝,尝到了咸腥,忙说:“你忙吧,先挂了。”
周敬霄说好。挂了电话,成君彦背上书包,拎着老太太的骨灰上车。
老太太生前能吃能干,笑声敞亮,夏天里午睡的时候呼噜震天,到头来只有这样一个盒子,就把那些生机、坚韧包容的人生一并装满了。
小时候成君彦觉少,奶奶又非让他睡中午觉,他就在屋里装睡,等奶奶呼噜声响了,就溜出去追鸡赶狗,抓鱼逮虾。
到点了再回去,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睡眼朦胧的。
桌上往往已经切好从井里冰过的西瓜,他坐在门口一边逗狗一边啃,奶奶的大蒲扇就拍到脑门上,“又没睡觉吧!”
“睡了!”成君彦面上淡定,心中大惊,奶奶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
到现在,成君彦也没想通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自己演技简直超群好吧。
今年还没下过雪,但是天压得低,憋着一场大雪似的,看着窗外萧条的冬景,成君彦拍拍腿上的盒子,“回家了,回家了。”
奶奶老屋没有倒,成君彦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睡也睡不着,索性收拾了一番,没有通电,他在黑暗里扫去墙上、炕上的尘土。
闭着眼睛都知道这里如何那里如何,墙面上的凹陷是挂东西砸的,某个桌角下面垫着的是他的小学作业本,封皮上是他看武侠写的龙飞凤舞的大字——成氏大侠。
他把爷爷的白背心绑在头上,披着掏了两个洞的床单,像大侠的斗篷。奶奶要揍他,他满屋子乱窜,嘴里叫唤:“刁民刁民,胆敢害大侠我性命!”
“刁民?”奶奶一脚踹翻这孙子,“行,成大虾,今晚上刁民做的饭你甭吃。”
“不吃就不吃。”成大虾拿着自制宝剑,坐到院子中间,吸收日月精华去了。
等奶奶睡着,爷爷就端着给他留的饭,往旁边一坐,等他饿得受不了,面子撑着都没用的时候,把碗递过去,“侠,练完功就吃饭吧。”
“您说说,我都这么大了,我奶奶还老揍我。”他不服气,拿着木棍戳来戳去,爷爷只是笑:“快吃吧,鸡腿是你奶奶给你留的。”
“真的?”成君彦拿起鸡腿啃一大口,把宝剑给爷爷,让他看,“这都裂了,爷爷。”
“爷爷给你削个更好的。”
“嗯!”
成君彦嘿嘿傻笑,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屋里睡觉的人没有了,在外面陪他坐着的人也没有了。
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人死了不单是人死了,她穿过的衣服死了,她住过的房子也死了,她留下的人,得先死过一段日子才能慢慢活过来。
活也活不痛快,一想起来就又要死一回。
太冷了,他披着同样冰冷的被子坐在门口,撑着下巴看着空荡荡的庭院,等天亮了,就把老太太带到坟上去,和爷爷埋在一块儿。
在天际发白的时候,寒风吹来了星星白雪。现在他披着棉被,依旧是有斗篷的。
“我现在是不是特像那种很痛苦的大侠。”他对着一旁的空气说:“一般经历这些的主角,马上就要突破极限,功力大涨了。”
他看向前面,给自己打气一般地提高音量。
……
“爷爷,奶奶。”他跪在坟前磕头,在愈来愈大的雪中,一切入土即安。
雪积起厚度,他起身的时候滑了一下,身后有人扶住他,那人手指冰凉,成君彦只是抓了一下便松开。没回头也没说谢谢。
回去的时候,他走在前,那人走在后。余光里身后那人白得像道影子,只有踩雪的浅浅声音。
成君彦盯着路边的一截粗壮的枯树枝,走过去踢了一脚,树枝便整个横在路上。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后面的人依旧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