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神仙炼制的丹药也无法挽回李治那渐渐颓败的健康,他被数年来的争斗、繁忙、疲倦所蛀空的心似乎再也不能迸发出一滴充满活力的血液,他的生命仿佛就在一夜之中凋敝得草木不生,滑过眼前的,唯有半个世纪的尘世云烟和数不尽的遗憾与悔恨。
他木僵的眼珠子一转,望向遥不可及的长安,眸光回溯,仿佛又瞧见了自己祖父英武的身子,和父亲深沉的面容。
虽然比不上高祖的开天辟地,太宗的文治武功,但朕也不算一个昏聩的庸君,不至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吧?
“朕前几日大赦天下,百姓都还高兴吧?”他问。
天后道:“百姓都很高兴,正要到新春了,举国上下都在准备着好好地过春节呢,他们都很感激陛下的德行。”
是了,即便是一代君王的陨落,即便是一个时代的寂灭,原来也都改变不了什么。百姓依旧会过他们朴素而平淡的生活,而时间依然会像不腐的流水一般一去不回头。
“那就好。”他怅然道,“但愿上苍还能再给朕一两个月的时间,让朕能归得故乡。”
然而他最后的希冀还是破灭了。
弘道元年十二月初四,天皇李治驾崩于东都洛阳贞观殿。
留下的,只有一份——
“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他赋予了天后最后的至高无上的荣耀,也企图用着一纸诏书将她束缚在一个辅弼的、忠良的太后的位置上,他太清楚妻子和儿子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了,唯有这个以退为进的办法,才可以扼住天后那颗充满了欲望的心。
能成功吗?
他不知道,后来的事情,就让后来的人来烦忧吧,他已经在疾病和丧失亲人的痛苦中被折磨了数十年,如今终于可以放下手中摇摇欲坠的朱笔,为自己的人生划下一个殷红的句点。
十二月十一日,在李治头七的日子,太子李哲终于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了大唐开国以来的第四位君王。
而他的妻子韦香,也一跃成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
韦香轻轻抚摸着身上华贵的袆衣,望着铜镜之中雍容华贵的妇人,感觉熟悉而又陌生,她终于没有辜负母亲的希望,成了全天下女子最钦羡的人,从此之后,再无人敢轻看她,薄待她,她的家族因为她而成为贵族,而她的嫡母也得跪在她面前向她请安。
“我已经下旨封你的父亲韦玄贞为豫州刺史。”李哲的身影出现在铜镜中,冕服华贵,容貌英武,已颇有一国之君的风范。
韦香转过身来,替他正了正衣襟,低声提醒道:“您已经是圣上了,您应该自称‘朕’。”
“咱们私底下,计较这些做什么。”李哲笑道,“还有你母家里的韦弘敏,我已经将他任命为太府卿,希望他能不辜负我的期望。”
韦香不由含笑道:“殿下想要培植自己的臣子,他们决计不会使您失望的。”
“如今宰相之中唯裴炎一人独揽大权,而他又是母亲的心腹,一定会事事与我针锋相对。”李哲道,“其实,我已经提出,让你的父亲入相。”
“入相?”韦香不由神色一震,从一个小小的正九品下参军提拔道从三品的刺史,这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再让父亲入相,势必会遭到裴炎的反对……
劝谏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已有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裴炎裴公请见皇上,正在殿外等着呢。”
李哲冷笑一声:“宣。”
韦香忍不住叮嘱一句:“陛下切不可与之发生争端,他毕竟……”
“他始终是我的臣子!”李哲不耐烦地打断她,“他应该懂得自己的分寸和礼数,而不是轮到他对我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韦香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终归只能牵着繁重华丽的礼服退出殿外。
迎面便撞上满脸冷肃的裴炎。
“裴公辛苦了。”她卸下皇后高高在上的庄严,朝裴炎湛然一笑,希望能化解君臣之间隐隐燃动的战火。
裴炎只是微一颔首,手指抚过长须,甚至没有和她这个皇后见礼,就大阔步迈入殿中。
殿中,李哲横眉冷对,正严阵以待。
裴炎笑了。
这位年轻的帝王还在因为他反驳韦玄贞入相的事情而生气,这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可笑了,就像一个孩子得不得心爱的玩具,就要和大人置气似的——这只能说明真正的权威还掌握在自己这个大人的手里,而皇位上的年轻人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小儿罢了。
裴炎的笑意惹怒了李哲,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之情:“裴公今日觐见,又是为了朕要封韦公为为侍中之事吧?朕告诉你,朕心意已决,你就不必再多说了。”
“那么臣也有一言,此事已经被门下省反驳,您的旨意并不能算数。”裴炎不徐不缓道。
“门下省?”李哲冷哼一声,眼神似一把锐利的刀,恨不能将眼前这个笑意从容的男人一剖为二,“就算把我整个天下送给韦公又如何?何况一个门下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