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在侍者的陪同下走出寝室，董自弥见了立即放下手上的香茶，向孩子招手，示意他走到自己的身前。

    「你叫什麽名字？」

    当他一转过身来，董自弥跟侍者惊愕的表情越发明显。

    侍者对李蔑的态度不冷不热，甚至视若无睹。他们认定的主子只有府第的主人，若非主子的意思，他们连董自弥也不瞥一眼。

    被子被坐起身的董自弥掀开了大半，面墙而睡的李蔑忽感冷意，转身摸索，欲寻回被子的温暖。

    「啊呀！」

    董自弥坐在杌子与站在身前的孩子高度相乎，二人正好平视。他伸手轻抚孩子脸上的裂纹，端相孩子的长相。

    天清晴明，旭日初升，一日之作始之。

    李蔑自从应了董自弥，就再没开口说话。董自弥也没多问他的身世，日夜跟他在屋子喝茶，到园子走走，二人静得令侍者无所适从，不可思议。

    「啊——！」三人花容失色，跌坐於地，尖叫声响彻云霄。

    董自弥一缕一缕梳起他的头发，与皮肤不乎的颜色渐渐毕露。最後一缕挡住颈後的头发被他掀起，一个清晰的「奴」字占据了孩子白晳的颈项。

    李蔑环顾了四周一眼，瞥过又诧异又轻蔑的侍者，视线最终落在眼前的董自弥身上，朝他点了点头。?

    董自弥照顾周全，令李蔑的外观与富户子弟不相远矣，但黑犬自从被刘罔毒打，伤势一直未有好转，气息奄奄。董自弥不敢把牠的病况告诉李蔑，生怕孩子受不住打击，委婉其词。

    董自弥稍微瞠目，眨一下眼，垂目轻叹。他顺着李蔑的头发摸他的头，手滑到颈後停下。他和煦浅笑，道：「就叫你蔑儿吧，我叫董自弥，你喜欢可以叫我董哥哥。这些日子，你先住在这儿。那条黑犬也会命人好好看顾，你无须担心。」

    脸白腮细，眉宇之间散出独特的气息，紫芝眉宇。眸子炯炯有神，不卑不亢，丝毫没有怕生的样子。直鼻细唇，不如街上的孩童时刻带着欢乐的微笑，唇静静的抿着，宛如画中闭合点朱的唇瓣。

他沐浴更衣。沿路之处，都留下孩子与野犬身上的臭味，府上的侍者随即打水洗刷，燻香辟味。董自弥此举引来不少侍者好奇，他们纷纷在屋外探首探脑。

    董自弥把他转过去，边细细束起他的头发边问身旁的侍者：「为何不替他梳起头发？」

    李蔑每每听见，只是点一下头，注目黑犬。董自弥自是认为他为犬而伤，好言安慰。

    他随手梳理着孩子的长发，洗过擦乾的头发乌亮细柔，顺直的头发长过腰间。?

    三名打扫园子的侍女细笑如莺，落叶轻风，扫除落叶。一记北风吹起尘沙，落叶迎风而来。侍女闭目回避，张眼之时，一名侍女发现脚边的落叶染上片片朱红。

    他没有阻止他们的举动，换下弄脏了的衣服便坐在前厅细茗。方才外出购置衣裳的少年回来，走进屋子把衣裳交给寝室内的侍者。

    董自弥心里明白，虽明知自己的身分不容，但仍想收留李蔑。他把自己的积蓄用於李蔑身上，听见李蔑声音沙哑，他特地托侍者到药坊抓些润喉的川贝回来，为他买药买吃。平日亲自替他洗澡，照顾黑犬，夜里更同衾共枕。有些侍者使低嘴，说他们低贱无耻，但董自弥充耳不闻，清者自清，只是愧歉自己的身分害李蔑引人非议。

    服侍董自弥的侍者闻讯，立刻匆匆跑到他的屋子把他摇醒。

    「董相公！董相公！大事不好了！黑犬死了！」

    ?

    孩子的颊唇乾燥欲裂，皮肤上有一道道红色的痕迹。侍奉他入浴的侍者看见他的脸，有的心生同情，有的不屑一看，更有的低叫恶心，没有人敢认真仔细正视他一眼。

    孩子闻言，双唇微启，沙哑的声音，用只有董自弥听得见的声量徐徐说出二字：「李蔑。」

    水声沥沥，花香飘飘。孩子身上的味道一洗消散，全身上下只散发沐浴过後的清香。他换上一袭淡青色的衣裳，原先蔽目的头发偏左分开，一直不见天日的脸庞呈现在众人眼前。

    夜静风微，云蔽星月。李蔑睁开双眼，悄然下床，谨慎不惊动身旁的董自弥。细细窸窣，闪身出门。天至将明，才上床睡下。

    侍女偷偷瞄了董自弥一眼，只见他定睛看着孩子的颈後。他的手，早在看见这个刺字之时顿住。他喟然放下孩子的头发，把他转过来看着自己，两手搭住他的肩膀。

    「这他的颈後」侍女畏畏缩缩地抬眼望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董自弥睡得梦梦统统的，但当听见黑犬死了顿时清醒过来。他探头一看黑犬所睡的位置，果真不见黑犬的踪影，然後目瞪口呆地望向通报的侍者。

    她捡起叶片细看，向姐妹招手。三人迎风望去，看见白松下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浸泡在血泊之中，肢离破碎，血溅四方，树皮染红。

    他的双手和胸口染满鲜血，宛如在青衫画上艳丽的牡丹。血液飞溅的痕迹落在他的脸上，与他在董自弥照顾下变得白皙的脸庞格外相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