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一人与他最为相熟,此时便应声笑道:“甚么道理?自然是嫂夫人手段高明,将你这把老骨头吊得死死的了。”
亦有人附和道:“老将军所言非虚。男人成了家,就好比野马归了主人,从此三餐一宿有了着落,奔波劳累也有了念想。就是脱了辔头,断了缰绳,走出千里万里,也是要回来的……”
御剑虽娶过两位妻子,却从未有过甚么离家之思。听他们说得热闹,眼望夜色中大旗飞舞,细雪纷乱,心中忽然一动:“不知宁宁现在在干什么?”
归营时夜色已深,鬼军向来纪律严明,此时篝火边仍有谈笑者,间或以皮袋相碰,仰头畅饮。御剑还未开口,乾天部统帅已在旁道:“如今天寒地冻,沿途一直抢不到甚么像样物事。大王前日替王子殿下庆生,寻遍了六军,才勉强凑足一桌酒宴。将士们身边早已无酒,袋中灌的都是雪水。”
御剑只道:“那也罢了。”他耳力过人,相距虽远,亦听见将士们火边话语,多是年长老兵唾沫横飞,向小兵吹嘘往日战功。他千叶国土地贫瘠,水草不美,连牛羊也比别处瘦小些。北方寒冬极其漫长,多年来得以苦苦捱过,全赖开春入冬之际,向四边悍然伸手,强取豪夺。千叶兵自十二岁起征,半大小子,最是要肉下肚的时候。盖因常年食不果腹,动起手来比常人更为狠戾,堪称穷凶极恶。他年少之时,率兵所到之处,周边各族无不四散奔逃,连牛马也无暇带走。当时草原传言,千叶兵一旦饿得狠了,连人肉都吃。只是近年疆域扩张,进贡丰足,丝绸产业亦渐成气候,这几年新晋的小兵,便不如老兵能吃苦了。见小兵们听到不可信处,嘘声阵阵,忽将老兵钳手钳脚地按住,灌了他一嘴雪水。他亦是个好酒之人,见将士们闹酒逗趣,喉咙也不禁有些发干。舔了舔嘴唇,才想起帐中最后一壶酒已然见底,只得作罢。才跨入帐门,亲兵便来报:“南朝使臣到了。”召入看时,乃是文僖手下一名文官,当日在庆州曾打过照面的。他向那人脸上望了一望,开口道:“有劳宋天奇宋大人亲自来到,一路可还习惯?”
那人听他叫出自己姓名,忙不迭跪倒在地,颤声道:“卑职贱名,偏劳将军记挂,愧不敢当。”
御剑似笑非笑道:“我记挂你们,你们却未必记挂我。自我上月问起,到如今才缓缓地派了人来,只怕是先走了苏颂王宫一遭,也未可知。”
宋天奇惶恐道:“将军明鉴!文相接到将军手令,一刻也不敢迟延,上下打点完毕,便催促小人日夜赶来,如何敢生出别样心思!”口中说着,向手下连使眼色,十余名南兵捧箱抬笼,侧身而入,轻轻置于地上。侍卫举枪挑开其中一只箱子,只见金银灿烂,堆叠如山。再开一箱,则是翡翠玛瑙,五色鲜烂。最后一只藤笼中却是美酒数坛,气味醇美,封皮未揭,已经满室醺然。宋天奇道:“这十坛江南春,是从前送过几次,幸未得将军嫌弃的。虽非名酒佳酿,得来也着实不易。仓促之间,所备不周,还望将军体恤咱们一番孝心。”
御剑道:“难为你们想得周到。”摆了摆手,让人收了下去。复问道:“文相既有这般闲情雅致,想来我信中所说之事,都已办妥了?”
宋天奇忙道:“好教将军得知,那黄惟松已应召返回京师,吃了一顿弹劾,如今正在家中禁足。纵有插翅之术,也飞不到将军面前碍眼了。如今太原军暂由副将马华章接手,此人在军中毫无威信,全然约束不住,扰得太原府中不得安生。这几天官中滋事扰民的状子,接得手也软了。”
御剑闻言,心中甚慰,笑道:“赵延对他一向偏袒有加,这一次却怎么舍得?”
宋天奇拱手道:“去年年初,一位王姓道士进宫面圣,自称天师座下清虚真君,有长生不死之躯,呼风唤雨之能。圣上初不甚信,只以平常道人相待。直至此人为人陷害,埋入地底月余。待主犯伏诛,掘坟认尸时,衣衫已经烂尽,面色仍鲜活如昔。有胆大者投石于身,道人忽挺身坐起,笑曰:‘扰人清梦哉!’自此深获圣上信爱,呼作‘京里先生’。行走居坐,皆不离分。对他一言一语,更是百般听从。好在这位真人虽是修仙之人,却颇有些世俗爱好,这半年来,倒与文相十分投契。文相与黄惟松不睦,只须在他面前稍加提点,圣上何有不听的?他如今说一句,比别人说一百句都管用些呢。”说到后几句,不禁面有得色。
御剑微微颔首,道:“文相这位新朋友有点意思,下次不妨与我也引见引见。”忽道:“荆州军如何?”
宋天奇怔道:“荆州军?将军问的可是贺颖南么?他手下多是湖北乡下佬,如今春耕将至,均已遣回原籍,耘田插秧去了。”
御剑哂道:“不愧泱泱大国,黄河尚未解冻,南方却已回春了。”
宋天奇听他语带讥嘲,不知有何深意,只得连声称是。御剑道:“你回去罢!文相这一阵辛苦,我都记在心里。去年他嫁女入宫,荣升国丈,我未及道贺,错过了一杯喜酒。今年他这杯皇太孙的满月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了。”
宋天奇躬身道:“是,是。卑职定代为转告。”复一揖到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