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媤,一位年仅二十四岁的女帝。
即位之前,她是宝晞公主,她的祖父是太祖武帝,父亲是太宗文帝。
太祖开国时,这个国家的国号是“璟”,而璟的西邻是“皎”。
闵媤即位至今最大一件功绩,便是西灭皎国、吞其州县,尔后改国号为“西璟”。
自百余年前群雄裂土起,天下三百六十州,不知生生灭灭多少国,战了和,和了战,至今仍是个诸国林立的局面。
立国几十年、偏安在一隅的西璟,如今领有四十六州,全境合计一百九十八县,值此大争之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皎国破灭尚不足一年,而曾经主宰着它的那位无冕之帝——大将军百里勍,如今二十有八,虽身无锁系,然世人皆知他已为亡国囚。
百里勍,现以“千牛备身校尉”事西璟皇帝,正四品武官,宿卫皇宫禁内,侍立朝堂盛会,御驾每出亦不离左右。
百里勍战败被俘的那一日,在璟军大帐之中,闵媤最后一次碰触了他,但不是以手,而是以刀。
闵媤御驾亲征,内侍自然也佩刀剑。她随意从身旁阉侍那里抽取了一柄刀,走到百里勍的面前,在一帐凝重气氛中,似俊逸潇洒挥墨留痕,以刀尖从他一侧额角至同一侧的颧骨以下,略斜着划了深浅合宜的三寸长的一道伤。
然后她还刀入鞘,坐回主位后缓缓说:“《庄子·养生主》有载,庖丁宰牛数千头后,所用之刀仍然锋利如初,世人便把锋利的宝刀称为‘千牛刀’。后来,有一种帝王防身之刀,便以此命名。再往后么,皇帝们的近身武官,时以“千牛”相关命名,他们不仅侍卫君主,也为君主执掌御刀。”
大战刚刚结束,闵媤竟对曾经的敌首、如今的战俘说了这样一段话,这出乎所有人意料,当然也包括百里勍自己。
原因很快就揭晓了。
闵媤既诚挚和善又不容置疑地说:“数年来,百里大将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但凡能扰到大将军一毫一发便已是宝物,因此朕看这把锋利的宝刀,足称当世‘千牛’。今日璟皎两国修好是为大喜,而朕欲为两国臣民再添福祉。”
闵媤命左右将她用来割伤百里勍的那把本属于阉宦的刀赐予他。说是赐予,无非是由人托着那刀,站在绳索加身的百里勍身侧罢了。
闵媤微笑着说:“朕以‘千牛刀’相托,亦欲以大将军为‘千牛备身校尉’,如此一来,名副其实。朕得大将军如获至宝,朕的福祉便是璟皎两国臣民福祉。大将军年少成名、武艺绝伦、独步江湖,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碾蝼蚁,其后从戎,谙熟军政,‘慈仁’美名更是远播寰宇,如此桩桩件件,朕得大将军在左右,不仅出入无忧,实在更如得一名师。朕意拳拳,还望大将军切莫推辞。”
那哪里是什么宝刀,而帐中诸人皆知百里勍重武轻文,虽带兵有方,执政却向来粗急严苛,至于“慈仁”一语更是讽刺。
百里勍善战好战,短短数年间,百里军四处攻伐,皎国铁骑蹂躏无数州县,若非如此,皎国何以骤然崛起,而列国君臣暗地里哪个没嘲过他一声“屠夫”。
那一日的大帐中,百里勍始终满面冰霜,沉默如暗夜,即使在被闵媤以刀伤面时,依旧岿然不动。
百里勍不跪,也无人迫他跪,他只是以一双寒气逼人的眼,虎视着主位上的那个女人。
在场的璟国文武在得知皇帝并不打算杀百里勍时,没有人惊讶,而当他们听到皇帝打算让百里勍做侍从武官时,他们惊讶了,但无人冒然劝谏,因为在此之前,他们的皇帝早已无数次用事实证明了她是值得信赖、仰望及忠实跟随的明主,更何况敌首在此,就算腹有忠言,也应避而进之。
闵媤再作善解人意一问:“大将军久不首肯,是否在担心一众故人不得璟国善待?”
被生擒的皎国军队的幸存者们,从低级武官至高级将领,以及百里勍的心腹幕僚、经年近卫们,凡善战者、有德者,都已被押送前往璟国都城冉兴了。
百里勍依然寒着脸,脸上伤处的血已渐渐开始凝了,看上去像是被抹了一竖笔不知掺了什么杂质的朱砂。
闵媤耐心地自说自话:“这一点大将军尽可放心,故人俱已在去往冉兴的路上了,故人的家眷们不久也可与他们团聚。朕早已下旨,无论在途亦或在都,举凡衣食住行,务必优厚慎重。”
闵媤停了片刻,微微敛容,郑重道:“既为人主,一言九鼎。”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若非这些故人,便是世上当真有捆龙索,恐怕也锁不住百里勍。
这一点,闵媤与百里勍,都心知肚明。余人素闻百里勍武功出神入化,但毕竟都没在江湖中走动过,于是“出神入化”这四个字,众人既理解,却又实在不得了解。
如一座高山因地陷而轰然沉降,百里勍挺直着上身、屈了双膝,就此跪在帐中,昂首直视着闵媤,用他那特有的沧桑冷冽的声音缓缓道:“千牛备身校尉百里勍,叩谢陛下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此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