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对你好,你会怎么想?
想他是不是对你有意,又或是想他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袁小棠也想过。
想过段云三番四次对他的告诫是为何。想那人对他的温柔与照料又是为何。每每望着他眼里便如落月满屋梁,渔火摹星光,满是春华十里的沉曜碎屑。
年少不知愁,心动得太过轻易,便在不堪一击的真相前越是心间坎坷疮痍满目。
“也就是说你们这脉世世代代都在侍奉着天机宫后人?”
段云微微点头,神色踌躇,“我师父护了袁夫人一辈子后来,便轮到了我来守着你。”
守他无忧,守他长安,无关风月,命运所负。
袁小棠脸色苍白,扯了扯嘴角,却连一个强笑都欠奉。方才还尚在高天云角的心急速地跌落下来,跌落万丈悬崖之下,就像是不堪剪的暮色视死如归临空而跃,将一切自作多情摔得粉身碎骨。再没了花好月圆,也再没有所谓成全。
他眸色涣散地喃喃着,“难怪你一直跟着我叫我不要跟花道常一道叫我不要去鬼街叫我不要再查爹的踪向。我以为以为你是担心我。”
他说着,顿了顿,是了,段云怎么不是担心他?因为守护着他,而担心他。
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因为这跟他想象的担心不是同一种?因为相交至深时,那人望着他的眸里不是同样的心意与骀荡之情?
因为他们之间,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金风逢玉露。只不过是明月照山河,万古同途。
段云从一开始默不作声地接受他,纵容他,都只是因为他是天机宫传人,他要守护的那个存在,而不是因为他是袁小棠。
少年惨笑着垂下了头,神色阴郁。段云开始怀疑自己将一切吐露是不是一个错误,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袁小棠。
“你曾问我儿时救你的那个大哥哥是否是我,彼时我瞒了你那人确是我。”
段云俯下身,两手扶着只及他颈项的袁小棠,神色哀切而又郑重。
“小棠。不是我有心如此。可为防引来不轨之徒,前任掌门早在开始便立下规定,守护人的存在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哪怕是天机宫后人也不行。”
袁小棠被他按着肩膀,听到这话挣扎的动作顿时悄静下来,面上是一片如雾晦暗的迷茫。
段云方才说什么?说他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大哥哥?那个他苦寻不得的“路过”?
【——敢问段公子,可曾于十多年前在京城小巷救下过一个被欺侮的幼童?】
——不曾。】
可,可为何那时要骗他?!
哪怕不能言明自己的身份,说一句“是”又有何不可?
少年不知自己的愤恨出于何处,直直盯着段云双目如有火烧似是能钻出一个洞。而段云受着这如针扎般的刺痛目光,勉强提起一笑,面上依旧是完美到无懈可击的温和神情,不知究竟几分是真意,几分是硬撑。
“我知道你定会怪我。这十几年我看着你长大,你的性子我怎么会不清楚。”他摸了摸袁小棠的头,那随意扎起的头发如云盘桓如雾缭乱,只一眨眼,那个还是记忆里小心翼翼问着大哥哥叫什么名字的孩子,就变成了眼前这个快要齐高的少年,带着湿软到挠人的一腔情意,钻到了他心间缝隙,叫曾对人间风月视而不见置若罔闻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其生根发芽,广袤成占据每寸心土的参天大树。然后,沉沦目光。
除了死亡,再无法移植。
自诩对万事万物淡然无畏的段云不知自己究竟为何会答应袁小棠当时的荒唐要求,就如风过山谷,从此伫足。
是庇护习性作祟下,不忍那人因俗世情欲而饱受折磨,还是早在那人一边求着他的宽恕一边行着不轨之举时,本该毫无动静的心海就已起了涟漪绮念?
段云第一次感到困惑。却不打算就这么松手放过。可他没想马不停蹄赶往药花谷后,又是数十日的两地相隔苦久相思。
袁笑之飞鸽传信言明少年有了身孕时,他正护送阿九和冥火僧在回宫的路上。彼时春杏烂漫梨下沽酒,青旗招风红袖织绫。他想着小棠见了袁笑之定是极开心,笑着便拆了那锦信,面色却随信上所言越发凝重,一颗心如沉至巨石跌落的深渊尽头。抗拒下焚着幽幽怒火。
他自责于不曾保护好少免于利用免于分娩之苦。无论孩子的父亲是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又还是他。
对段云来说,没有孩子永远比有更好。只要没有孩子,袁小棠就能少一个被牵制的障碍,而他的使命也将得以成全。
没有软肋,便可无痛无伤。段云有时候甚至希望那人能无情无欲地度过这一生,或许如此便能省下许多麻烦。无需他像现在这样百般牵挂时刻惦记,无需他忧心得再不见清风云意。
可向来理性得有些残忍的男人,无法解释心头那刻微甜的欢喜和想到一人便万木俱春是为何。
他似乎有了超出自己意料的动容。再也坚持不了所谓的无欲则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