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头下考察我与三弟的功课,三弟提笔泼墨,洋洋洒洒泼出篇大赋,歌颂边关将士们防御匈奴的辛劳与荣光。旷夫子读罢,捋一把山羊胡子,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笑成道墙缝。
我不以为然,以为三弟不过能捏着笔头吹吹牛罢了,傲然提剑耍了套精妙绝伦,上可取上将首级于千军,下可斩对门泼皮于街口的惊世剑法。自信若亲赴边关,定能杀得匈奴胆寒,胡马远遁,待我凯旋而归之际,便是天子亲封万户侯之时。
旷夫子看罢,小眼睛依旧眯成条缝,不过脸上却无笑容,卷了手中竹简就往我脑门上敲:“你这竖子,学书不成也就罢了,学剑亦是……亦是这等鸟样,你说,你还能学什么?”
“大约还能学医。”我一面闪躲,一面瞪那偷笑的三弟一眼,一面苦苦思索,好不辛苦。
哪晓得夫子听罢,愈怒,将竹简往三弟怀中一扔,捡了根好大棒子,毛发直竖,追将过来。
只道吾命休矣,忙向三弟交代遗言,哪知养鸡千日,今日便是用鸡之时。我平生最得意的那只斗鸡,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威风凛凛赶过来救驾,将旷夫子琢得是满地找牙,惶惶如丧家之犬。
可惜就在“大将军”所向披靡之际,母亲大人持了扫把冲将过来,惊得“大将军”万夫莫敌之勇尽挫,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将旷夫子恭送出门之后,母亲、大哥、嫂嫂轮番喷了我一脸唾沫,便捉了“大将军”要开膛破肚,炖锅鸡汤送去给旷夫子赔罪。
我跪在一旁,见“大将军”一片赤诚的护主之心竟落得如此下场,痛心不已,可惜自身难保。
好在上苍终究不忍一位忠臣落得如此下场。我那年方三岁的大胖侄子虎君一觉醒来,擦擦嘴角口水,很惊奇的发现父母将“大将军”按住,祖母磨刀霍霍,便满地打滚,哭叫声震天。
母亲心疼孙子,没奈何,将“大将军”扔还我,命我行处理。
我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抱着爱卿出门去,虎君跌跌撞撞跟到门口,嘱咐我一定将“大将军”抱回来。
可怜他和“大将军”一样,都才三岁,哪里知道闯下如此大祸,不死也得流放。
我将“大将军”抱到斗鸡场上,想叫它先显显威风,好寻个主人家。
“大将军”上了场,一眼看上去有些呆,被那混小子的“骠骑将军”一连啄下几根毛。“骠骑将军”是个新秀,这两天据说横扫了城北两个斗鸡场。
“咬它,快,左边,别往左边去,快扑,扑……咬!哎呀!这只瘟鸡,就知道退。”旁边一个穿锦衣,还跟着两个随从的白发老头唾沫横飞。围了十多个人,只有他买了“大将军”赢。
“大将军”一连被逼退了好几步,啄了十多口,我倒是不急,就是鸡毛飞到脸上,那老头的唾沫又溅到脸上,实在心烦。于是一声大喝,“大将军”一跃而起,只一下,“骠骑将军”就被啄倒在地,任那黄毛小子怎么叫也起不来。
“你的‘骠骑将军’是够狠,扑腾得厉害,可惜性子太躁,横一阵就完,长久不了。还是快些改个名,可别污了冠军候的美名。”我一把将地上的钱抹进口袋,抱起“大将军”趾高气扬。
“你这只斗鸡不错,我出十贯——”那白发老头一下子凑到我跟前,也不去管那些赌资。
“是‘大将军’”
“好好好,‘大将军’,我出十贯——”
“不卖。”
“二十贯。”
“不卖”
“四十贯。”
“哎呦!我要再不卖,您老人家是不是就得出八十贯了?”
“你这竖子,识趣一些,我家主公买这斗鸡是你福气。”那老头身后的两个随从开始揉拳头。白发老头不耐烦摆摆手,教他们退下。
“八十贯,不能再多了。”
“我的‘大将军’虽然威武,性子好,可惜不够狠,称不了王,五贯,不能再多了。”
那白发老头最后硬塞了我二十贯钱,抱着“大将军”在怀里——他舍不得那两黑脸随从碰一下,像得了宝一般,笑得满脸褶子,走了。
我掂了掂手里的五株钱,败家子见得多了,就是没见过年纪这么大的。好在他回去了,应当会拿“大将军”当祖宗一样供着。
此时天色还早,无事。便出了长安城,一路走到少陵原去。日头西斜之时,就站在了清宛家墙外。暮色镀上泥墙,我静立在墙下,听着风吹动着从墙的另一端爬过来的翠色藤蔓和传来的笑语,那只有如同春日般明媚的少女才有的欢笑。听了一会,就学一声乌鸦叫煞风景。之后那笑声喧嚣了一阵便渐渐平息,完全寂然了。
我似乎能看到,在墙那一头,清宛那些女伴如飘飞的落花般散去。然后,她离了秋千架,走到我面前,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堵墙。
“是你吗?”她轻问。
我不答。
“我知道你在。”她轻笑。
我不语。
“你不在这里,这恼人的乌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