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我们搬了家,回了十年前那个宅院,被人给哄出来,在街上游荡了三天之后,终于想起他这个老友。他见到父亲的第一眼,亦是认不出。
旷夫子说着,掉下眼泪,往口中猛灌一大口酒。我看了一眼与虎君玩得不亦乐乎的父亲,两相比较,愈发觉得他没心没肺。
万万想不到,父亲跟虎君玩得忘形时,竟忽然记起还有我这个儿子。叫我到跟前去,解下背上的桐木赐予我。
我正好缺一根很好的老木头斫琴,惊讶之余,又觉喜悦。
父亲背上桐木是从蜀地一路背过来的。他说,他要走时,朔然先生没有一句挽留和保重的话,只是要他带上这段木头,带去给他第二个儿子。这木头原是他们炼丹时用来烧火的,朔然先生劈柴时多看了它一眼,就将它留在一旁,一留就是三年。
我听了一面惭愧,一面疑惑。惭愧于自己竟累得父亲一路辛苦,千里迢迢背段木头归家,实在枉为人子。疑惑于朔然先生怎知,我需要这木头。
无论如何,这总算件好事。
为不负朔然先生美意,更为了父亲不白白辛苦,我立即着手斫琴。
清宛知晓此事后,常常携了绿衣偷偷上我家来,立在一旁,她们睁大了天真的双眼,饶有兴致地看我干这木工活。
千辛万苦,终于为琴身上了第一道灰胎。清宛以为大功告成,便买酒与我庆贺。
我将酒喝得一滴不剩后,颇有些心虚地告诉她,还得再上五道灰胎,好在每道灰胎只需晾上三个月。如此,只需再等个一年半,我便能上大漆了。
清宛听了以为,等这张琴终于完工时,她坟上的桐树已经老了,可以砍下来,再斫一张琴。
我劝清宛不必如此悲观,顺便拿出早年斫的琴为她奏了曲,不料清宛对司马相如的人品不是很赞同,对我吟了首,顺便讲了十多个负心汉被雷劈死的故事。
她的故事听得我心惊胆战,我的琴音听得她昏昏欲睡。
我以为自己的琴艺实在无可指摘,清宛之所以无法领略到琴音之妙,完全是因为早年斫的琴实在不好。清宛于是为我将她父亲收藏在库房中落灰的好琴窃了来。
我便用自己的好指法,在那张好琴上弹了首好曲子,一曲终了,发现清宛已是睡得熟透,恰如悬在枝头的红果子,可以摘下来吃了。
后来,只要我们有了争执,我便威胁清宛自己琴兴大发,需要奏上一曲。
“还不及兽性大发呢。”她总是轻叹一声,再懒得计较。
“为我谱一首曲子。”可有一天,她竟撑着听完三首曲子,然后对我说。
“那太难了。”我大为惶恐,以为能唬住清宛的一大杀器就此没了,然后摇头,光是学一首曲子都要很久,谱一首曲子不知得煎熬到何年何月。
“你可以慢慢来,只谱一首曲子。哪怕你谱到八十岁,我会等着你。”
我只好答应,开始谱一首曲子。谱曲时,心里全是她的笑颜,不想她时,她就在我面前。
谱一首好曲子,于我而言,比斫一张好琴要难多了。曲子谱得断断续续又不慌不忙。她也开始学琴,一面说着古琴实在难学易忘不中听,一面为了学琴,将自己漂亮的指甲用醋熏厚。
我不明白清宛为何忽然对琴有了热忱,常常取笑她是在附庸风雅。
“我们的手,都变得很难看。”她对于我的取笑满不在乎,将一双温软柔腻的手与我相握。我忽然想起那个戴着恶鬼面具的贵族男子,想起他那双修长白皙、比女人还美的手。是那双手将我与清宛推在了一起。
梅花开时,清宛已经能够弹奏一首完整的乐曲。我时常倚在她家墙外,嗅着梅花香气,听她在庭中鼓琴,听着她断断续续,还很生涩的琴音。雪落满我的肩头。
很多年以后,在塞北收到她书信,搜肠刮肚寻出句诗经来回信时,我忽然明白,清宛并不是恋上了琴音,她只是愿意在成为我妻子时,也成为我的知音。
那时,我的手指已经被削掉三根,永远不可能再奏出一曲。
☆、救
为琴身上第四次灰胎时,已是又一个春日。我们在这春日里开始考虑一生一世。
清宛的父亲其实是个趋炎附势,喜好名利之徒。他的真正嘴脸我在父亲弃官离家之后就已看得通透。那时,我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需要费心求娶他女儿。以他的品性与我家如今的境况,我建议清宛与我私奔。
可清宛以为,我们不必奔逃,逃了也找不到容身之处。她对我说,十五那一天,到她家去送完酒之后先不要离开,就站在梅树之下。
如今我站在梅树下,已经很久。太阳毒辣,我庆幸头顶的枝叶如此繁茂。有人在窥视我,也已经很久。我偷偷认出他是那一日用二十贯钱买走“大将军”的华服老者。他出现在这里,恐怕不是许府的亲戚就是故交。
至于他的眼神,实在奇特,三分挑剔,三分嫌弃,嫌弃之中又夹杂着一分担忧。我不由担心起“大将军”的境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