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佛音沉沉,法海身影随声而降:金缕袈裟,耀眼红绸,一半系在腰间,一半挂在肩头;光裸的上半身显得精壮而有力,眸光坚毅,却含着不羁的谑笑,墨发高束,全然不似想象中的秃驴。论相貌,他该是超凡脱俗的美男子,论修为,却又是威震四海的高强僧,他令妖界闻风丧胆的威名,让小白和小青一眼便认出了他。
许夫人幼时,曾随杜相国一同去金山寺雷峰塔里进过香。彼时断桥尚且未断,法能大师也还在世,大师还曾笑眯眯地为她拈过一朵花,祝福她,将来会有一段好姻缘。
她当然认得出法海,不仅认得出,且一见是除魔卫道的高僧来了,立刻像被撑住了腰板儿一般,连喊话的声音都愈加响亮:“喂!听见没有蛇妖!是大师来了!一定是你的妖气太重,一现身就碍了大师的法眼,他可是亲自上门来捉你了!哈哈哈,看你们还如何嚣张得起来!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法海心道:原来许夫人是误会了小僧的意思啊。
他踏着布鞋、轻行几步,停至惊恐望着他的小白身边,又瞥了一眼紧紧攥着兄长的手、如临大敌、面色铁青的小青。他的音声轻柔,笑容里含着无害的莲意,伸出一掌道:“白蛇,让小僧带你走吧。”
小白警惕地望着那一掌。他怕下一瞬,掌心会变出一根除妖杖来,一杖拍在他的胸口,将他修行千年的道行,一夕之间打回原形。
世人有多么敬仰法海,妖精便对他有多么憎恶。那种生于骨子里的敌对,不是一个和煦的笑容,亦或是几句蛊惑妖心的话语能够消除的。在那张清朗俊逸的皮相之后,谁知道是不是包藏着一颗穷凶极恶的祸心?
小白又岂敢轻易答应:“你想要做什么?想将我镇在雷峰塔下囚禁我么!”
法海闻言,仰天思索了片刻,最后竟是吐出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嗯小僧我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啊,有了!”法海一笑,仿佛一朵莲花的开瓣,“大概是小僧煮茶听雨的时候,觉得有些寂寞了吧,想找你陪我一起对弈,你可愿意?”
在场的众人皆是愣了。本以为会有一场降妖除魔的大打出手,可没想到高僧法海,竟与他师傅法能的行径作风,截然不同。
可小白还是不愿相信,事情会有那么简单。他眯着琥珀晶眸,眼里闪过一丝蛇类的多疑:“法海,谁不知晓你天生与妖界为敌?难道就凭你几句花言巧语,我就会相信,你捉我回去当真会善待我么!你捉过的妖,比凡人吃过的芝麻还多,那些妖,难道都如你说的,陪你‘煮茶听雨’去了?”
法海挑挑眉,无奈地一耸肩:“我若说我捉了它们之后,为它们讲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经,好说歹说劝它们行善,最后讲至唾沫星子都干了,的确是喝了许多壶茶,最后又将它们统统放归山林去了,你大概也不会信小僧如此,小僧便缄口了吧。”
“哥哥,咱们别管他,”小青扯扯小白的袖子,转过头,警惕地又对法海叮嘱一句,“喏,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缄口。总之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不用你多管闲事,反正我们是不会跟你走的,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臭秃驴!”小青说完,一吐舌头、一耷眼皮,冲法海做了个鬼脸。
法海无辜地摸摸发髻,确定他的一头潇洒长发并未隐形,随后叹了一息,摊手退到一边、作壁上观去了。
这边儿虽说了要走,可小白与许仙之间,尚且还有一事未了,他摊开手讨要:“许公子,既是要作个了断,烦请将金鳞还我吧。”
去年端午,小白化形回到杯上之时,为许仙留下了最后一样信物——那金鳞便是他的元神精魄,谁掌握了它,便能轻易操控他的生死,谁拥有了它,便是订立了叫他永世追随的契。
“还他!快还他!”许夫人尖着嗓子高叫道,“那东西我早就看它不顺眼,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我就想抠掉它!简直恶心得叫人头皮发麻!若不是怕剜疼了你,我早就拿长指甲给它掏了!”
“呵呵,请许夫人放心,剥离金鳞,疼的不是他,而是我。”言毕,小白垂下头去苦笑。
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竟被别人视作恶心至极的秽物,且那个人,还是他打算托付终身之人的妻室。人家有八抬大轿、人家有龙凤双烛、人家锣鼓喧天的声声祝福,而自己有什么呢?只有在许氏破败的小酒馆里,不清不楚的荒野苟合。试问这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痛的讽刺么?
许仙本来尚在犹豫,一听自己不必忍疼,立刻爽爽快快地把衣衫前襟撕了,露出嵌在胸口心前,一片熠熠闪光的金辉蛇鳞。在许夫人得意叉腰的注视下,许仙为了证明自己一心一意地娶妻生子、不愿再与蛇妖有任何的瓜葛,他一伸指甲,就将鳞片侧沿,卡进了甲缝里。
古人云“十指连心”,那是钻心蚀骨的痛楚。可如今许仙的指头,连结的却是蛇妖的心。当那片金鳞被一点一点地撬开、硬生生与已然黏连的皮肉、不舍分离的时候,犹如万刃穿心的剧痛,煎熬在小白的心头。
他痛得面色惨白,削骨断魂一般地扭拧在地。粗硕的蛇尾,犹如被钉死在刀刺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