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那一日的阳光,鬼魅般萦绕在我的生命中,驱之不散。
时间于我已经毫无意义,我分不清如今是景元四年还是其他,记忆中只剩下景元三年的那一日,那一日的皇都洛阳,在正午烈阳的照耀下,也许是自洛邑建都以来最沸腾的一日。
东市,成百上千的民众浪潮般涌动,他们或许悲、或许叹、或许哭、或许怒、或许捶胸顿足、活血不明所以,或许无动于衷,只为一场意料之中的死亡。
世人称我行事一贯出乎意料不落俗套,然而这一次,我并没有免俗,也不想免俗。
俗又如何?不俗又如何?我已经不在意外人品评这等身外之物了。
我拖起病体、驾着牛车,将这残躯化成一滴水,汇入东市汹涌的人潮中,只为去熄灭我生命中最后一星火光。
和被从辽西押送回洛阳的吕安相比,叔夜周身看不见一丝狼狈,即使在生命尽头,他也维持着经年不变的冷静不迫。
负责监刑的人不出所料,是钟会自请担当。
眼前的年青人出身高贵家世优渥风姿卓越才华横溢,他本来足以与一切优美的辞藻相配,但却选择在大好年华里热烈地投入权欲之门、并成功成为司马子上的心腹宠臣,站立于权柄的锋刃上。
我犹记得他少年时手捧竹简站在东堂外的身影,那时他的眼睛像日光下振翅的蝴蝶,比流经山阳竹林间的溪流更清澈。那时的钟士季,为他想为之事,见所想见之人。
此番叔夜蒙难廷尉府,据说钟会在帷幕后的筹划“功不可没”,如今他年纪虽轻却身居高位,是座下年轻人中的翘楚,是别人口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存在,依旧为他想为之事,见所想见之人。
他正安静地坐在叔夜的对面,一双眼睛看上去像是卷进简牍中的箭簇、在墨香中正不经意地泄露出一二点锋芒。
一次机缘,山巨源曾私下对我品评钟会:“钟士季此人有殊才、非常人,然好为事端,宠过必乱,将为祸难。”
对于钟会,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他的好奇,我甚至忍不住遥想过他的结局,然而他给我的感觉就像置身迷雾中的山鬼,令我看不真切想不透彻,在洋溢的同时又裹挟着难以言喻的萧肃与冷清。不知道这位此时意尚且气风发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将来走到命途末了时,是否会像此时此刻的叔夜这般从容宁静。
有人指着日晷叽叽喳喳,时辰已到。
叔夜睁眼,却没有扫过任何一个身影,他只顾视日光,终于在最后一刻开口。
只为索琴。
意料之中,钟士季没有阻拦,他的面容上从始至终波澜不惊,不动声色,犹如一尊端庄的塑像,多么一表人才的典范。
在面前这个令人绝望的刑台上,弦音骤起。
《聂政刺韩王》铮铮然、铿铿然开始讲述着当年聂政刺韩的决绝,以必死之心,赴必死之途。
叔夜将此古曲略作修饰后命名为《广陵止息》,当初,王淩、毋丘俭、文钦、诸葛诞这些他的亲朋旧友们相继为扬州都督,俱有兴复曹氏之谋,俱为司马氏所诛。
我知道叔夜一直在思念着“淮南三叛”中已经魂归北邙的故人们,他弹奏着这世间最为悖逆的曲调,转商音入宫调,商弦为臣宫弦为君,开始以臣犯君,座下诸人中只有他会做这样的选择,也惟有他可担当此行。
我知道叔夜早已经厌弃了这座在奢靡之下已然朽烂的洛阳城,与其让自我随着城池一同被世间无趣的浮艳所侵蚀所吞噬,他宁愿将皮相不留情地抛弃,只以精魂去追求谁都不曾去往的姑射之境。
我知道叔夜决定去廷尉府为吕安辩驳时就已经预料到了最终的归宿,他正朝着自己心中认定的大道义无反顾。在这万物喑哑日光鼎沸的正午,叔夜舍弃了那些我们所不舍的事与物、名与利,舍弃了终将腐朽的驱壳,一往无前地奔向了他以为的光明。随着刀斧手的动作,他即将冲破这尘世的羁绊樊笼,像传说中的北溟鲲鹏一样飞空御气汪洋捭阖肆意纵横在天地大荒间,越名教而任自然。
道为何物?理又何遵?谁能说清?谁可言尽?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叔夜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它是我的梦魇,亦是山阳故人的梦魇。它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我们的灵魂,让那个逆在日光中的影子、以及这身影最后的一声叹息,久久萦绕在我们未尽的岁月中。
“《广陵散》于今绝矣。”
金声玉振,然后钟鸣玉碎。
如梦亦如幻,如电亦如露,所有的美妙最后终会化为泡影、坠入虚空。
叔夜和他的道理、他的琴音,和我生命中最那明媚的一个笑容,和洛阳城中最灿烂的一束阳光,一起化作了九州大地上最桀骜不驯的一缕精魂,从此归途大荒,徒留令那整个王朝都臣服的一声商音、那无以形容的一缕幽魂、一个影子、一声绝响。?
血溅三尺,而我在日影中悄无声息,经此一刻,命运已经将成功我驯化成了一个喑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