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先生您息怒!先生您息怒啊!三少爷他年轻不懂事,只是一时贪玩儿罢了!按说、按说他来自家开的馆子里熟悉熟悉生意,也算不得多大的错……”
安元武,安老爷子离奇身故之前、最倚重的养子兼家臣。按年纪算,他比亲生的长子安鸿昊还要年长半轮。
若说老爷子是骑着猛虎打下的天下,那么安元武就是那只利爪的猛虎,是他策鞭笑傲上海滩的良驹。老爷子甚至把“安”这个姓氏,都赐给了这位曾经流浪街头的乞儿。
安元武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一把“快枪”。从他枪口里冒出去的白烟,跟他枪下放倒的亡魂一样多。只要主子一声令下,他是逮谁咬谁的疯狗,不把对方咬到头破血流,他誓不松口。
可他尖利的爪牙,永远只冲着外人。对内,他是一条最忠心耿耿的护家犬。
半月前老爷子回魂大闹的那一场,他没能亲眼得见。彼时他被安鸿昊派在门外镇守,但凡灵堂上有人露出不逊,对名正言顺的长子接班一事皱一皱眉头,那人将无法活着跨出奠厅的门槛。
天知道他有多想以儿子的身份,立在老爷子的棺前,像安鸿昊和安祺祥一样,近身哪怕再望上一眼……在心里偷偷地落一滴送别的泪。
不过谁也不会想到,老爷子竟然以那种方式“回来”了,将安鸿昊的如意算盘摔得粉碎。
安元武急急地挡着臂,想要阻止那个长衫短褂的年轻人,跨进面前的门里去。
可他差点忘了,现在安倾墨才是上海滩上的王,是唯一有资格驱使他的主子。如果主子要怒、要伤心,他也只有陪着唏嘘慨叹的命,却无半分阻拦的权力。
而安倾墨偏偏是那种淡似冷茶的人。除了生意场上,他提着面颊、皮笑肉不笑的敷衍,安元武从那张白皙匀净的脸上,再看不出多余的一丝表情。
无论是在安家多年受冷落排挤的愤怒,还是亲生父亲撒手人寰的伤心,安倾墨似乎什么都没有。可正是因为那样,安元武才更加的担心。
“让开。”安倾墨顿住脚步,转过头来,正视比他还高出半个头的鹰犬。
他只如此轻声地说了一句,连正经的命令都算不上。可那话里透出的冷然与坚定,让安元武一怔,遂躬身退到一旁去,不敢再有一字多言或相劝。
*
安倾墨推门走进去,烟雾缭绕的大片昏暗,立刻包裹了他的视线,仿佛身处于被光明抛弃的角落里。
一盏描着游龙戏凤的宫灯,散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黄光,缀着八道精细的流苏,悬吊在高高的屋顶。一点忽明忽暗的暗红色火光,跳动在烟灯的透明罩子里,闪烁在醉生梦死之人的面前。
安家的三弟安祺祥,正心安理得地靠在软榻上,借着口中时时吞吐的烟丝魔力,沉溺于游走三界外的目眩神迷。
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显眼的落地字画,上书四个草字——“极,乐,太,平。”
安倾墨踱到弟弟面前,站定,不发一言地垂眸睇着他。
安祺祥感觉到降临面前的阴影,先是有些吃惊地睁开眼睛,随后摆出理所当然的姿态,不耐烦地咂嘴:“你干什么啊,二哥?一声不响地突然站在这里,我还当你是……”
他咽了咽唾沫,终究咽下了那个“鬼”字。安老爷子的丧事过后,“鬼”成了这个家的禁忌——表面上是敬畏不敢提,实际上是将“畏”装作了“敬”。
能让父亲都忌惮成那样的二哥,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敬”?
安祺祥换了一种柔和口气:“哥你……”
他话还未完,只是稍稍松了松手里的烟枪,就叫安倾墨一把夺了过去,朝桌面上狠狠地一砸。
“哐嚓!”灯罩像个不堪一击的蛋壳,碎得四分五裂。
*
安祺祥这辈子,从未见二哥发这么大的火。
父亲还在世时,有一回单独把他叫进书房里,说要教他“品茶”。可直到桌上的茶凉,父亲也没端起来品过一口。
老爷子叼着雪茄,幽深的老目藏在令人捉摸不透的迷雾里。
安祺祥知道父亲意不在茶,果然,老爷子悠悠地开口了:“你们三兄弟,要是拿飞禽走兽来作比,你说说,你们仨都像是什么?”
安祺祥被问得一头雾水,可眼见老爷子的神情严肃,他也只好梗着脖子想了一会儿:“我大哥……我大哥他肯定是老虎!全上海滩都知道,他是您最得意的儿子,也是跟您最像的一个。‘虎父无犬子’嘛,大哥他一声虎吼,整个黄浦江里的水,都要翻起一个巨浪来应上一应!嘿嘿……”
做生意安祺祥不得要领,可在讨好父亲扮演乖儿子这事上,他向来无师自通。
他当然知道要捧他的亲大哥,以表明自个儿没有争权夺势、兄弟割袍的野心,顺便再以“虎父”的暗赞,拍一拍老头儿的马屁,他又以“无犬子”的下半句,遮掩自己的不求上进。
可父亲淬了一口:“呸!我看你呀,你就是个小‘犬’!光知道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