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琼发了高烧。
这般在老郑预料之中,几日来每日掐着时分配药和饮食,还要计算他的消化,一恐伤上叠病,二恐体力不支。三日后终于烧退了些许,又恐他神智受损。
卢绍钧的心绪每日都在热油里煎,把坏的可能全都在脑子里滚了一遍,又强迫自己回忆那日方琼产后说的打趣话:他既当时无事,发个烧也不至于有事的。
那些争名逐利的心思终是一点儿也没了,宁可用一切去换方琼平安复原。
方轻凰生下来,一日能下地,三日能说话,她暂养在医馆,早慧的程度,震惊了所有人,唯独她的爹爹对此漠不关心。
说得上话的人里,宁朔带过孩子,因此她和宁朔特别亲近。
宁朔后背上背着她,去给方琼端药。一进屋,方轻凰就指着卢绍钧的背影说:
“爹爹,笨蛋!”
宁朔吓了一跳。
卢绍钧冷笑道:“确是笨蛋……”
她把方琼喊醒了。
方琼身下伤得重,第二日起痛得比生时更难挨,用饮食也只能稍稍垫起后背。
几日来,卢绍钧做这事已渐熟练,更不放心假手于人。老郑说幸而殿下还睡得着觉,若一直醒着,只怕除了危及性命更是受罪。
每次苏醒尽是一身冷汗,他倒还听命吃东西,知道若不强迫自己便要往鬼门关去。宁朔见这场景心尽要碎了。方轻凰闹着要到父亲的怀里,他哄她,不许她给病人捣乱。
“……把她抱过来吧……”
方琼柔声说。
他不像卢绍钧那样怪她。
于是方轻凰被放在父亲的肩头,两个人盯着她,怕她胡闹碰到父亲的伤处。方琼见到女儿,心里又好过些,而后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这样断断续续地睡了七日,散了架的身体慢慢苟延残喘地复原,仓促地更新了肌肉与皮肤,血色亦慢慢回到他那枯冷得叫人心痛的神情里。卢绍钧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两眼发黑,支撑不住的换成了他自己。
“……东家去歇息吧。”老郑劝道,“王爷福大命大,没事了。”
“……不行……我要等他真的没事……有许多人……”
还没说完,他也伏在案头睡了过去。
方琼与魔鬼斗了七日,伤痛粘着身体的各个角落,折磨他濒临断裂的意志,过去属于自己的健康躯体如今将他放在烈火上烤,他的绝望并不流露在醒来时那些勉强的微笑中,他想的是不知下一次还会不会醒。
后来有一天,压在身上的沉重物事开始慢慢飞走,他睁开眼忽然见到清晰的阳光,以及那些早已熟悉的、像蜘蛛网一般结满半身的钝痛。它们还不会立即消散。
他可以稍微坐起来,吃更像样的食物,嫌弃自己多日不能沐浴的身体,宁朔哭笑不得地劝他不可这般神经质。
后来令晗终于找到机会偷偷来了,见到弟弟病骨支离的模样而为此泪如雨下,但又说不出什么安慰自己或对方的话,因为一切渐渐过去,而只剩下哭。连哭也不适宜这样的场景。
离开时她将方轻凰带走。女儿家就算有乳母陪着,亦不宜留在这全是男子和病痛的血腥肃杀之地。
“姑——姑——咕——”
方轻凰在令晗的软轿上吧唧小嘴。
小女将军和方南乐于在将军府过分铺张的大床上嬉戏,新来的方轻凰一到就破坏了这美好的平衡:她以最小的身躯,挥舞小手,暗示两个孩子匍匐在她的脚下。她自有这样的资格,将刻在骨子里的权力蛮横地化作伸出的利爪,抓起自己兄弟姐妹的喉咙。
血脉更近的方南不寒而栗,立刻不敢再同小女将军亲近。方轻凰满意这个结果,转头投入小女将军的怀抱。这样她便制造了新的平衡。
到了晚上,小女将军睡着了,方轻凰爬上哥哥的床铺。方南在黑暗中瞪着迷茫的眼睛,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来使这新来的妹妹满意。
庭中风吹南竹沙沙作响,正如孩童内心困惑的响声,他因那名字而有了竹的灵魂。
方琼坚持到确认自己不会死的那日,终于委屈起来,恐惧与痛苦翻江倒海地浮上他的理智,半是庆幸着泯灭,半是忧惧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恢复如初。他忧惧的方式乃是折磨卢绍钧。
卢绍钧仿佛才是历劫未死那个,许多生意甩手不顾,回来搂着他。这份深刻的关联过去是强求经营而来,如今他反倒怀疑自己不会再对方琼以外的任何人事物有三分认真。
“我终有一日去杀了他。”
他用最温柔的口吻放这狠话,口吻是对怀中人的,话是对敌人的。
方琼不言不语。
他晓得昀并非蓄意要自己的命,只是倾泻残暴的怒火,正如殴打妻子的丈夫未必想要妻子死。但情分走到这一步,就冷透了骨髓,仅只成为声张权力的附庸。
他不恨昀,也不想卢绍钧恨。他想他们二人与那旁人主宰的国度离得远些。
“……我想吃蟹粉小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