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实在大,刮得人睁不开眼,烟云迎了风,一步一步走得费力,小暑跟上去,皱了眉对她说,“没人看着。他不会去安葬他的。”
他是穷惯饿大的,所以很知道穷人在这一方面的秉性。
烟云没理他,仍是自顾自地走着,声音掩在呼啸的风声里,又干又冷,“那又怎么样。他有良知,埋了他,那最好。他不埋,也没什么。人死了,就没意思了,埋不埋有什么分别。”
小暑不再说话,缄默无声地跟在她的身后。
回了房,她第一件事,就是去寻香烟,翻箱倒柜的,好容易找出来一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烟,赶紧抽了一支出来,挟在手上,又去拿了火柴点,两只手哆哆嗦嗦的,划了好几下才刚刚点着。
她坐到了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木呆呆地看着墙壁上景和送的那最后一幅画。
挂了两年多,经了时间洗礼,这幅画的边沿已有些发黄,不过色彩还是绮丽如新,那太阳和煦明媚,草地鲜亮翠绿,女孩天真烂漫,一副生机勃勃的春日景象。
小暑顺了她的目光,也看着这幅画,他不言不语,双手慢慢地交握在一起,过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走到了房门口。
他回过头去,要想和她说上一声。
然而,也用不着多此一举,因为烟云仍在呆呆地看着画,一直到小暑走出去,又轻轻掖上了门,她也没有动过。
关于二少爷是如何死的传闻,很快在顾家流传开来,有一个下人的亲戚正好住在发现景和尸体的那一条街附近,他斩钉截铁地说那天凌晨,他亲戚在半梦半醒时听到了枪声,故认定二少爷十有八九是遭了日本人的毒手。
他们又说起那苦命的二少奶奶秀茹,无端被一群日本兵当街给糟蹋了,最后只有自己了断了自己,作孽死了。
说来说去,他们无非是感叹,如今外头今非昔比,已经沦为了日本鬼子的天下,能够不出去,还是不出去为好。
在获知景和死讯的几天里,烟云从头到尾没哭过一声,更没有显露出悲伤,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就是支着手臂呆坐着,一声不响地看着那幅画,给人一种要将自己的灵魂与这画合二为一的错觉。
她静坐着看画的时候,整个人便又和暑天时一样,与周遭的一切生生抽离了。
而对小暑来说,这时的她却又比暑天时更难接近,只要在她的边上待着,胸口就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天气也总不肯好,阴冷的雨水连绵不断,遥遥无期。
这一日清晨照例下雨,没起来就听见敲门声,小暑去开门,却是那唯一帮助过烟云的女佣王妈,她有些伛偻地站着,一个手撑着伞,一个手拢在棉衣的口袋里,看见他,脸上忙堆起一番有些生硬的笑,却又欲言又止,好容易才说清楚来意。
原是她的小儿子病了,想让他帮个忙,替她到药铺里抓些药回来。
小李闻了声,也将头从屋里探了出来,半开玩笑地说王妈因自己怕死不敢上街去,所以才把这破事扔给小暑。
王妈被他戳了神经,脸色登时尴尬起来,拿着药方纸预备要递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当中。
小暑沉默了一阵,从她的手里接过了药方,不顾小李的劝阻,点头应允了。
他原本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以跟烟云说这件事,但是在这个上午,她又是似睡非醒地趴靠在桌子上,偶抬起头,也依旧只是缄默地看着那幅画。
于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吃过中午饭,就一声不吭地撑了伞出去。
这一次出去,往常热闹的街上冷清了不少,许多的店铺闭着门,行人也是寥寥。
小暑先去了往日里抓药的那一家药铺,店门闭着。
他又转去另外一家药铺,谁知连着走了三四家,都不约而同地闭着门。
他慢慢地走着,路过一处不起眼的门前时,忽地停了脚步。
这扇木门也紧闭着,仔细看,黑魆魆的门缝里甚至结了蛛网,招牌还是在,却已蒙了一层灰,“白记京广杂货”这几个字也是模糊不清。
他隐隐地想起很久前的台风天里那些昏黄的灯光和温情的目光,觉得又暖,又实在是远。
仍是继续走。
出了这一条街,仍没有寻到开着的药铺,雨倒越下越大,裹着冰冷的雪粒子劈劈啪啪地往下砸,他那只撑着伞的手被冻得通红。
小暑刚朝着朝手上呵了一口气,远处的天边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声,离他几十米的地方,几枚炸弹落了下来。
两排房屋顷刻被炸得粉碎。
街上的行人惊惶地骚动起来,没头苍蝇般地抱着头四处乱窜。
起初都没有方向,朝哪个方向跑的人都有,乱成了一锅粥,后来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快朝那边跑,那里有防空洞。”
人们便都一窝蜂朝着一个方向跑了起来。
不知道跑了有多远,那防空洞是始终没有见到,忽然又有谁喊了一声,“没事了。日本飞机走了,不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