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奴应声抬头。
即便在柴房中惹得尘污满面,一旁侍立的忍冬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事实上,她一早就见过了这张脸。当时已惊叹过造化神奇,眼下再见,还是要被震撼一番。
比起白奴身份,忍冬更加不安的其实是这个人的相貌。
对于一个奴隶来说,他生得太过漂亮。
那双宝石般湛碧的眼睛,纯净如一汪山泉,不掺杂任何精明算计的污垢。他的眼瞳像极了中原老爷们从西域重金求来的祖母绿,一枚便超出黄金百倍贵重,这是值得商队为之九死一生的绝世珍品。
他微微喘着气,汗水从高挺的鼻梁划过,沿着下颌线渗进衣领中。
看见公主,他便放下木柴跑过来。周容对他身上的尘土不以为意,反倒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替人擦了擦脸。
忍冬欲言又止。
“这是忍冬姑姑,以后是我宫中掌事,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听她安排。”周容随手将脏帕子丢开,“姑姑,他叫小玦,是个哑巴。平日里,你多担待些。”
小玦聪颖懂事,立刻用生涩的中原手势向忍冬行礼。
“哑巴?”
忍冬惊诧不已,看小玦的眼神愈发古怪。
此人非我族类,根底不清,有一副比寻常女子更甚的好相貌,还口不能言……
公主将他带在身边如此宠爱,莫不是……
“小玦是我从宛南王宫里带回来的仆役,对我有恩,不忍见他沦为流民。”许是知道忍冬在想什么,周容直截了当说道,“姑姑,替他寻一张纱巾,把脸挡起来吧。”
忍冬愣了一瞬,有些为难:
“宫中规矩,为奴婢者除非受罚黥面,否则一律不得遮掩面容。”
周容端详着擦净脸后的小玦。
他微微垂着眼睫,像一只温顺无辜的羔羊。做奴仆的总是知道身不由己,何况不能说话的小玦,更是无法为自己争辩一字。
周容想起,在熊熊燃烧的废墟中,在中原军队的铁蹄下,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异族奴隶也是这样沉默又安静的垂下眼帘,跪在自己满目疮痍的故国,被无数个身穿盔甲的中原人轻佻地捏起下巴。
“在翠微宫,规矩听我的。”她幽幽开口,“这样一张脸生在宫里……还是遮起来好。”
翠微宫的小灶房还没开火,晚膳是朱皇后派人送过来的。
虽不是山珍海味,却小有滋润,几道菜色竟都是周容儿时喜好的。便是再对这个大嫂没好感,能够心细如此,周容也不得不服。
时隔五年再尝家乡味道,胃口大开,难免吃多了些。忍冬陪她饭后消食,走了半圈,周容心血来潮:
“姑姑给我讲讲如今宫里境况吧。”
五年间,周容错过了先帝驾崩,理应披麻戴孝的时候她身在宛南,此后又是千里相隔,消息不通。周俭即位是在她出嫁半年之后,同时册立太子妃朱香凝为皇后,另有两位潜邸旧人封了妃位。此后只开过一次选秀,稍稍填纳后宫,不过新帝即位尚短,周俭又是那样野心勃勃的君王,无意后宫也是群臣所乐见。
“到如今,各位妃嫔无论上下尊卑,还没有谁能独受偏爱,也就皇后娘娘偶尔同陛下说几句话。旁的美人,按月递牌子侍寝罢了,一轮又一轮,倒是雨露均沾。”忍冬说起八卦时,向来严静的面容都有了神采,“除了太子殿下由皇后所出,其余三位皇子、两位公主,生母位分都不算高,宫中尚且平静。”
周容了然:
“这么说,我在宫里除了皇后,也没什么特别要在意的女人。”
忍冬点头,片刻后又打趣道:
“公主这话说的。您金枝玉叶,是皇上的亲妹妹,怎能和妃子们比呢。”
周容不说话了。
她怎好告诉忍冬,自己虽是公主,却与亲兄长早早有过枕席之欢,当真是愧对母亲在天之灵。
周俭留她久居宫中存的是何种心思,这兄妹二人又是何等腌臜的关系,不过是如今忍冬还不知道罢了。
小花园里转过三五回,周容回寝殿歇下。忍冬果真为小玦找来面纱,远远看见他提一盏宫灯候在门口,火光映暖纱巾,只露着双碧色眼眸。
许是民族缘故,同是宦官,也穿相同的太监打扮,小玦瞧着却比宫中原本的内侍多了一分挺拔清秀。他自然而然伸手搀扶周容,动作就连始终看他不惯的忍冬也挑不出刺。周容回绝了忍冬替她守夜的要求,一来是体恤她年纪大,熬夜难免伤身;二来,也是周容不愿说出口的:
有些时光到底是过去了,而有些人,终究要被岁月甩下。
周容已非昔日小公主,她知道忍冬对自己的忠心和疼爱。
但二十三岁的周容,大概也仅剩下一具皮囊还是老宫女所熟悉的。
小玦站在幽暗的角落里,将寝殿内长明的蜡烛尽数熄灭。
周容背对着他,脱下全身衣物。
京城的第一个深夜,失去了所有温暖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