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行不由懊悔,早知就该遵从叶枕戈遗愿,将他葬在冯媛的衣冠冢旁,而非暗地里偷天换日;如此,他至少不必跟自己一同变成海鸟的腹中餐。可再一深思又觉得没什么好懊悔,入土为安或曝尸野外对死人何来区别呢?
释然一笑,沈初行扭头又看了看叶枕戈,缓缓合起双眼。
再次睁眼,已感觉不到飘荡海上的颠簸,触手是柔软被褥,闯入视野的是陈设简朴的房间,意识逐渐回笼,他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向了屋外。传闻里,无垠海乃一座被红珊瑚覆盖的浮岛,望着面前如血般艳红的景象,他想他终于赌赢了!
而更加幸运地是,叶枕戈尚存一丝生息。
可他们的幸运却成了施明卉的不幸……
织命女曾言:能活着登上无垠海者便命不该绝,不救,有违天意。施明卉正是一场海难中漂上浮岛的幸运儿,师父救了年幼的奄奄一息的她;她们名为师徒更胜母女,让她眼睁睁看母亲为个陌生人牺牲,如何能够接受?
九九八十一天,红色岛屿变作纯白,以肉身尽焚、骨殖化沫为代价,织命女救回了叶枕戈。
当他打开眼帘的刹那,迎接他“重生”的唯有撕心裂肺的哭声。
叶枕戈看向跪倒远处,捂着脸浑身颤抖的施明卉,又看向站立更远处的沈初行,痛苦不加掩饰浮现面庞。
长久的等待以及最终成为复仇祭品,磨光了叶枕戈斗志,他失去了对爱的渴求,对自由对生的渴求,他明明是人却活成了无晴偶。他希望沈初行能代替他作为人活下去,又希望对方永远无忧无虑不被情感束缚;某些他不愿意沈初行懂得的,对方到底懂了。
——天水溶洞时你救我一命,我陪你到这里,两不相欠。
言犹在耳……
结果,沈初行还是救了他。
漫长岁月中,无晴偶拥有了不舍与执着,不再无情。
沈初行预备了不少说辞,但出乎意料地,叶枕戈没有半句斥责。他向施明卉请罪,替织命女立碑,对自己道了谢。他讲:“为寻无垠海,你历尽艰辛,为救我,织命女以命换命,你们对我的恩情,我活着就是回报。”
他的感激是真的,可沈初行瞧不出他因此有一点儿庆幸,仿佛不堪重负累倒之人,以为能沉沉入梦却被吵了醒来,醒后发现肩头的担子更重了。
将养身体的日子,他除了待在房间,就是把做好的饭菜送往施明卉屋外,半日后又原封不动地端回膳堂。偶尔则会去祭拜织命女,什么也不说不做,像在冯媛、冯晏婴墓前一样。
唯独一次,沈初行将无垠海翻了个底朝天,才于停靠海岸,载着他们前来的木船旁寻见了对方踪影。叶枕戈斜倚船头正凝视手心的扇子,他所穿仍旧几个月前那晚的夜行衣,而扇子是他赴死时除却剑,带着的唯一身外物。
此物乃泰和城中,沈初行陪席岫拿着从赌坊赢来的钱所买,自然不陌生。
耳闻脚步声,叶枕戈视线缓缓从扇子移开,送向了他。
站定后,沈初行突兀地问道:“你相信席岫能杀掉魏寻吗?”
关于这个问题,叶枕戈并不意外,因为迟早要面对:“我相信,也必须相信,如果他失败了,魏寻不会放过他,叶家更不会保他。父亲只需说他心怀不轨、别有目的,接近我为的是借叶家之力替席温扇翻案,便能委罪于人将一切推到他身上。”
“听你之言,比起能否成功报仇,你似乎更在意席岫安危?”
拇指轻轻摩挲扇骨,叶枕戈沉默片刻,道:“报仇是手段而非目的,我希望众人获得解脱,但若因此使席岫遭遇不测,这样的‘成功’与失败无异。”
沈初行继续问道:“他比叶家重要吗?”
目光重归那把合起的扇子,叶枕戈轻语道:“他不比叶家重要,可……叶家也不比他重要。”
“初行,”起身走向他,叶枕戈直视他道,“我打算明日返航。”
沈初行翘起嘴角,浅笑道:“武尊大会数月前已拉下帷幕,尘埃落定,如今你又能改变什么?我倒觉得无垠海不错,适宜久居。”
叶枕戈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哦?”
“你决定救我时便知晓我醒后会做什么。”
“哈,”沈初行不置可否道,“遇见你,足以证明他运气欠佳,兴许他等不到你回去救命。”
叶枕戈苦笑道:“他的运气着实不够好,但他也非依靠运气生存的人。”
“你对席岫总有超乎寻常的信心,”沈初行无奈摇首,“你就不曾想你的‘死’换来的许是他的恨,他不仅不会替叶家报仇,甚至会将内幕昭告天下?”
叶枕戈一字一句道:“如此亦是人之常情,我无资格责怪他。”
“你考虑过最坏的情况吗?不得不在叶家和席岫间做出选择。”
“有选择余地便不是最坏的情况。”叶枕戈习惯性将扇子翻转指间,他气虚体弱,胸口的伤尚未完全愈合,脸上却已现算计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