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西行,地势越是易守难攻。深夜攻城时,不知是不是由于心理作用,我甚至感觉到大地的震动。次日天明进城,到处狼藉,触目惊心,未及处理横于道路的尸首中,有战死的士兵,也有被牵连的平民。
只有亲眼所见,才知道当初的纪录片把真实景象美化了不止一点。也只有亲身经历,才发觉自己的承受能力相当可以,又或许是因为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这座城池沦陷到西戎人手中近三年,如今还活着的百姓真是死里逃生。救济平民的命令飞快传来,我心头一暖,进城以来的压抑情绪跟着缓和了一些。不错,这个群众路线走得非常先进。
正忙着分发食物时,旁边的兵卒忽然行礼:“将军。”我回头一看,是薛远,换下了戎装,却依旧有几分风尘仆仆。排队的人们见了他,手里还端着碗就要下跪,他连忙止住:“不必多礼。”
他过问了这边情况,又绕到我身侧,往大锅中望了一眼,眉头微蹙,轻声说:“都是稀粥。”
我小声回应:“他们饿久了,突然吃得太饱反而会出事。”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眼前粮草渐少,又匀出一部分赈济百姓,后方再不运来,就真的要捉襟见肘了。我和他都知道,但都没挑明。
等到这一大锅干干净净地见底了,薛远还没走,待在我身边,凝神注视着人们离开的背影,蹙起的眉头不肯松开。
我忍不住出声:“如果没有你,他们会受更多的苦。”现在摆脱战乱得以果腹的百姓们感激你,往后千秋万代的人们也不会忘记你。
他转头看向我,终于牵起唇角露出微笑,说:“出去走走?”
路上遇到之前打过照面的平民,又要向薛远下拜,他忙不迭地制止,好言宽慰道别之后拉着我就往无人的小路走。
我看他这避之不及的样子,不禁笑道:“他们现下也没有别的东西能表达谢意。”
“知道归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他撤去了方才众人面前那副从容姿态,有些困扰地叹了口气,“跪天地父母是应当,跪我……总觉得有些折寿。”
我正要接话,忽然,薛远脚步停顿,凝视着路边堆积的草垛。他眉眼一沉,抬手挡到我面前,压低声音:“你退后。”
我立刻警醒起来,也去看那堆极不起眼的草垛,细看之下,杂乱的草叶似在微微颤动。怎么回事?难道里面藏了没逃出去的敌兵?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听话地退开几步,薛远动作迅捷,疾步上前,一脚踢翻了遮挡物——
一个小孩坐在地上,看起来才两三岁,褴褛的衣衫上沾满了草屑,拼命捂着嘴,惊恐地睁大双眼望着我们。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了,手一松开便“哇”地一声哭起来。
我和薛远在这哭声中面面相觑。尤其是薛远,顿时失去了方才的凌厉果决,望着小孩,又看向我,手足无措。
在场只有我一个是真正的成年人,虽然没什么经验,但不得不出手收拾这个局面。我一咬牙,矮下身去,小心翼翼地靠近哭个不停的小孩,试图找到最轻柔的声调:“别怕。”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他就拿我的肩膀蹭眼泪了,然而年纪太小,路走不好,话也说不清楚,从各种零碎词语中勉强听出,昨晚混乱之时,他家人将他藏在了这里,还让他不要出声。
我和薛远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城中已经安定了一段时间,如果将他藏在这里的大人还活着,不会到现在还不回来找他。
“一个人这么久该饿了吧。先给他找点吃的,别的之后再说。” 我叹了口气,把小孩抱起来。
这孩子瘦瘦小小的,感觉不到太大重量。但薛远或许是担忧我的臂力,没走多久,便靠近来伸出手:“换我来吧。”
还没等我回应,小孩自己呜咽一声偏着身子躲开,别过脑袋不去看他,往我怀里缩得更紧了。薛远顿时受到打击,脸上冤屈地写着“为什么”三个大字。
我憋着笑:“将军您不怒自威。”
现在已经过了饭点,我望着这萧条的冷锅冷灶,方才路上那点好心情摇摇欲坠,着实感到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你会烧饭?”薛远忽然出声。
我点了点头。小时候在老家见过这种土灶,不算陌生。我让小孩在板凳上坐好,找来湿布给他擦干净手指和脸颊,思索道:“要不把干粮煮软了……”
“等等。”薛远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走。没过多久便折返回来,在我面前摊开掌心,居然是两枚鸡蛋,摸上去还暖乎乎的。
我哭笑不得:“你居然……”居然去打劫那只老母鸡,那可是伙头兵们的大宝贝。
“嘘,你不说就没人知道。”他伸出食指在我唇前晃了晃,“我还给它留了两个呢。”
我和薛远顿时成了共犯关系。打散加水上锅蒸,几分钟之后这两枚赃物就变成了黄澄澄的蛋羹。小孩眼巴巴地望着蒸汽,饿得都要啃锅台了,我让他坐回板凳上,找到汤匙准备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