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陵又做了噩梦,梦到自己睡得正香,被元帅亲兵急唤起来,冒着风雪领入中军帐中,白龙侯怀里抱着个手臂受伤的男人,说你得医好他,医不好拿命来这许多年来他老是梦到这恐怖的一幕,每次醒来都汗透重衣,如同劫后余生。
他庆幸地睁开眼,就见一个绑着辫子的异族少年掀开帘子探进脑袋,不耐烦地催道:“死老头,快起来,接生了。”
他哎哟一声哀嚎,全想起来了。当年他好不容易逃回景朝,正安度晚年呢,当朝丞相亲召他入京,彬彬有礼道:“我素闻卢先生医术高超,疑难杂症手到擒来,请先生为我出塞看护一人。”
他糊里糊涂地领了圣旨,古稀之年又车马劳顿地出塞了,险些颠散一身老骨头。等到被千里迢迢客客气气地押解到苍龙山下,一看到两位老熟人,顿时两眼一黑,险些当场撅过去。
命运的恶意终归还是没有放过他这个小老头。
这夜卢陵小碎步跟进帐里,只见帐内篝火熊熊,一伙戴着面具的神巫叨叨狂舞,震天跺地,声势颇为惊人,把个卢陵看得瞠目结舌大开眼界——此地生孩子莫非还有助兴节目?
再看两个正主,沈劲松靠在榻上,愁眉苦脸的,还算有精神;玉尘飞在他身旁团团乱转,表情烦躁将信将疑——毕竟是草原流行的祈福风俗,走个过场好歹心安些。
载歌载舞的巫祝们好不容易结束表演,卢陵苍蝇搓手,紧锣密鼓地祭出大景朝的迷信之说:“还请殿下避让,恐怕血气冲撞啊。”
玉尘飞挑眉。案边早有笔墨纸砚伺候,他认真写道:“冲撞谁?”
卢陵愕然道:“当然是冲撞贵人您啊,妇人阴血这可是大大的不祥啊。”
玉尘飞嗤笑一声,全然无动于衷。他们二人见的血还少么,至于他还有什么不祥可怕的?
卢陵暗叫失策:早知道说你这一身煞气冲撞产妇了。可恨没把白龙侯赶跑——他随军数载,惯于管玉尘飞叫侯爷——待会床上那人痛得嗷嗷叫起来,侯爷着急上火了可不得拿我撒气?
沈劲松倒也没嗷嗷叫,他痛的时候都是不吭声的,再说起初也没多痛,连咬牙都不必。
前两个时辰倒是卢陵无用武之地了,沈劲松常年习武,吐息屏气和用力都不用人教的,且一回生二回熟,颇有几分从容不迫,简直省心得不得了。
其实沈劲松自己已经觉出点异样了,不是头胎不痛,但没有这般痛,宛如刀割火灼千斤坠石。
中途卢陵见他宫口已开到三指,该是顶痛的时候,还是一声不吭,未免安静过头了,疑道:“大概是怎么个痛法?”
沈劲松汗如雨下,沉缓换气道:“大概是钝刀砍在骨头上的痛法。”
这比喻未免太精确了点。可就算沈劲松本人对各种伤痛都颇有造诣,卢陵听了还是不明所以,小老百姓哪里有过被大刀砍的经历帐中唯有玉尘飞能感同身受,听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打从沈劲松三个时辰前开始隐痛,他便胆战心惊手足无措。
玉尘飞心性算得上冷定,这是他头一回那么没把握。
他见沈劲松握拳紧紧攥住被褥,便递过自己的手,要他来握,也好分担些痛苦。可惜沈劲松不是手如柔荑的小矫妻,可以柔情万种地牵着夫君,齐心协力共谱浪漫恋曲。他手上没个轻重的,生怕一不当心把玉尘飞的骨头捏碎
玉尘飞不管,手还固执悬着,沈劲松苦笑着与他十指相扣,心头一软,肚子却仿佛更痛了些。原来一个人强撑着尚可,被玉尘飞安慰一番反而要作妖了。
再痛起来连他也无暇他顾了,又痛了足三个时辰,天早已亮了,帐内依旧炉火旺盛密不透风,沈劲松汗不知道出了几轮,痛得狠了也哼哼两声,像梦呓似的,但到底没有力竭,仍然强撑着使劲。
中间他有一阵短暂的晕迷,一点冰凉砸在脸颊上,睁开眼就见玉尘飞抵着他的额头,眼底含泪,无助脆弱极了。沈劲松要死要活时还是分神想:美人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的他的小飞怎么又哭了,他想要伸手帮他擦擦眼泪,却已没力气抬起手了。
他听见玉尘飞轻声唤道:“沈郎”玉尘飞喉咙受伤,再也发不出连贯的音节,嘶哑的气息宛如坏掉的笛子。这一声沈郎与其说是声音的传递,倒不如说是记忆的复来。
卢陵也想大哭,完蛋了,按理说宫口已经全开了,这样还是生不下来,大概是胎位不正了。?
再煎熬了一时辰,卢陵硬着头皮,细若蚊蝇道:“老朽带了撑钩,到时钩出来。”他将血腥的具体操作含糊带过了,俗语谓产婆常带钩,若真的遇见难产,保大时便用钩称把婴尸剪成碎肉块后钩出来。他说完就一骨碌跪倒了,正眼也不敢敲玉尘飞。他亦知这法子丧尽天良,可总比一尸两命强上些。
玉尘飞呆望着帐角,他通宵没睡,眼里血丝弥漫,那样子本是有些狰狞的,但他的眼神实在太迷茫,如雪后一片茫茫天地。相较雷霆震怒,更似木然的疲倦,这疲倦并非仅仅源于今夜变故,而是一生翻覆命运的累积,他已经被折腾太多回了,继而产生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