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褚匪在旧案剧变中,手握刀刃斩杀了一个个忠诚良将,用自己故人旧友的血染红了自己的一身官袍,换得了朝堂中的一席之地。
在他任职刑部尚书后的第一个春天,要陪驾先帝北上调查北营军粮案,临行的头一天,他早早归府,以拜别母亲。
母亲像平日一样,固执地坐在石亭中,久久望着西南方向,无论他说什么,母亲根本不会抬头看他一眼,也从不回应他。
待告别嘱托的话毕,他不舍地起身告退,走到院门时,忍不住回头看向石亭。
母亲在事变中似乎是瞬间苍老,已然半头华发,容光不再,目光灰茫无神,她的周遭明明百花繁盛,但她却像是残秋的枯枝落叶,格格不入。
他有多少次想告诉母亲真相,但是他知道不能。
于是,那一面成了母子两的最后一面。
褚匪回京时,是仲春二月,正桃花盛开的时节,整个京都都在娶妻嫁女。
褚匪纵马行在喜庆的锣鼓喧天声中,偶然间看到卖桃花酥的小贩,他便买了好些。
他记得母亲对桃花酥素来喜爱,以前老师和师父他们还在时,母亲总会和王夫人做好些送到几个府上,因此师父总跟同僚炫耀,说就算一辈子不取老婆,也自有美味酥饼,自有徒弟孝敬。
桃花酥承载了很多美好的旧忆,褚匪想,母亲也许会尝上几口。
于是,他难得地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来,纵马往家中赶去。
然而,当褚匪踏入府门的那一刻,当看到伺候母亲的婢女满面悲怆地出现时,褚匪知道。他的最后一场幻梦,也该醒了。
“怎么回事?”
“老夫人她……她在大人走后的夜里,趁奴婢们不注意,自刎了。”
沉默良久,褚匪又问:“可留下什么东西?”
婢女颤微微地递过一封信,褚匪接过,看到请罪书三个字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母亲,坚行仁义之道的侠女,当自己视若珍宝的儿子忘恩负义,坑害朝廷忠良的时候,她怎么可能安心住在富丽堂皇的府邸,享受荣华富贵?
那一夜,褚匪没有一滴泪,没有说过一句话,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不停地抄写《和氏篇》,下人们根本不敢靠近。
直到刑朔赶来的时候,才发现褚匪的双眼中,竟是泣下了血。
刑朔急忙俯身查看褚匪,只稍微用力握住他的肩膀,那个外界传言的奸臣就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猛咳几声,一口黑血溅在地上。
褚匪却是抬头对刑朔笑了一声,像是疯了一样,对他道:“母亲是我最后的软肋,你看,她现在也没了,我们以后办事再无牵挂。”
是啊,再无牵挂。
从那一刻,褚匪完完全全看清了自己脚下的路,艰难而凶险,薄情而孤绝,只有夙愿,再无自己。
他注定要带着一身的罪孽,咬着牙走到尽头,然后再让一身罪孽吞噬他。
所以,在那十三年里,对于他来说,活着才是真正的痛苦,死亡反而是解脱。
他明明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可是,宿命还是同他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比让他死去还要痛苦的玩笑。
“溪鳞。”
褚匪看着赵凉越的眼眶发红,随即止不住地留下泪来,心头顿时如刀剐,抬起颤巍巍的手抚上赵凉越的脸庞,赵凉越愣了下,抬手紧紧覆住褚匪的手。
“溪鳞,不要哭,我……”
“师兄!”赵凉越打断褚匪,直直地看着他那双桃花眼,哽咽道,“师兄,有件事,我想今天说出来。”
褚匪倏地一愣,想要阻止——他自是知道他的溪鳞要说什么,可是那份感情如果今天宣之于口,等他离开后,他的溪鳞要怎么面对余生?
“溪鳞,你去看看外面……”
“师兄,我喜欢你。”
褚匪嘴唇翕动,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周遭的一切喊杀声如潮水退去,只留下了马车里的一隅橙黄灯火,和那双澄澈悲伤的眼眸。
四目相对无言,所有的回忆在这一刻扭曲,灰飞烟灭。
恍惚中,褚匪勾住赵凉越的脖颈,朝那两片被泪水浸润的唇吻了上去。
赵凉越握着褚匪的手都是颤抖的,但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去,回应了这个吻。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赵凉越说,他们的一线生机是池听雨。
这句话在翌日晨就得到了印证,当留在宁州南边界的宁州守军副将察觉到不对后,按照之前金颢所留命令,率兵南下时,有夜渊暗卫和倨山土匪百般阻拦,湘源城更是以剿匪为由早就封了关隘,根本寸步难行,无法短时间内施援。
一切就好像早有预谋一般,冥冥中有那么一双手,企图再次编织十五年前的噩梦。
金颢和柚白浴血奋战,带着一行人突破重围,往西南赶了足一夜,早已人困马乏,但迎接他们的只有一望无尽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