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着实睡得很沉。然而待醒来时,山中的天色还是一片浓深,周围静悄悄的,并未到第二天清早。
戏子正枕在我的肩膀上,细细软软的五指搭在我的胸前,掌心温暖得令人心安。我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毛,伸手为他抚了一抚。他似乎睡得极不安稳,苍白的嘴唇嗫嚅着,额头也不断冒出虚汗,像是着了魇一般。
“学程!!”他突然大叫一声坐起来,身上的薄衫早已被汗水浸得透彻。
我只迟疑了一下,便把他轻柔地揽在怀里,抚着他的脊背低声道:“我在。”
戏子仰起头,两手捧住我的脸颊,带着薄雾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我,柔腻的指腹不断地在我五官上描摹,确认我是真实的之后才瘫软下身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搂着他的腰轻声问。他把头埋在我的胸前,哽咽了许久才道:“我方才害魇梦到自己的手没了。”他说着将自己完好无损的右手举起来,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对着我道:“我梦到你带着梁婉仪出了国,再没有回来;而我砍了自己的一只手,作为废人苟活着。”
我对着他愣了很久。
为何这梦境似曾相识
“它还在。”我牵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带着薄茧的掌心里,举到他眼前道,“看,多漂亮。”
戏子的手绵软如绸,滑若羊脂,在戏台上总是婉转捻成兰花瓣,轻轻一掠便恍似鸿影;这样的手若是没了,未免太过可惜。
山中还有零碎的星光,或明或暗地透过老旧的窗子投进来,洒在戏子的眼里。他搭着我的手,那一双瑰丽的凤眼本是亮亮的,却又黯然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这般暧昧不清的举动,应是让他感到了几分心乱;是大哥还是戏子,早就在我心中没了定数。握紧他的手,我抵着他的额头道:“你还梦见了什么?”
他想了想,扶着自己的额角皱眉道:“梦见我潦倒了一生,晚年被一群奇怪的学生批判最后被火烧死了。”
我听罢沉默下来。这话虽然简练,却是字字锥心。
“很可怜,对不对?”戏子突然笑起来,“不过我实是很幸福的。因为在将死之前,我看见你了。”
潦倒了一生,却是幸福的。
因为在将死之前,看见了我。
“我并非不爱你。”我说。
戏子蓦然一愣,原本弯着的身躯直起来,双手撑在腰侧怔怔地看我;半晌自嘲地笑笑,似是以为自己听差了音。“戏子,我并非不爱你。”我低声重复着,伏身抱紧了他。
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语气,应是疲惫而无奈的;戏子沉默了许久,随即恬淡一笑,话里听不出喜悲:“只因我是你的大哥,对么?”
我没有回话。他便不再做声,只是把自己的身子与我贴得更紧了些。
山里的深夜,气候总是很寒凉。“戏子,你叫什么?”我侧着头,平静地抵在他耳边问道。?
戏子顿了顿,答道:“十三春雨”
“你以前就叫这个名儿么?”我皱着眉,加重了自己的语气,“我问的是你的本名。”
戏子在我颈边蹭了蹭,支吾着不作答。
“你叫学程,对不对?”
我已模模糊糊地记起了。当年走革命的父亲离开时,未曾给尚在襁褓里的我取名;而母亲知识浅薄,也不知要给我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合衬,于是我便是无名的。戏子和我分别之前,把自己的名字给予了我,一笔一划地写下,教我记住它。“为什么要把这名儿给我?”我抚摸着戏子骤然变得僵直的脊背,温声道。
戏子低着头,半晌只是闷闷地道:“我的弟弟怎么可以没有名字”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更加复杂的什么。
“戏子,你讲,”我抱着戏子温软的身体,终于在清明起来的脑海中捡出了那些被我遗落的记忆,“凤喜儿是谁?”
我咬重了那三个音,注视着戏子霎时变得骇然的表情,心中已有了几分了然。戏子挣开我的怀抱,猛地向后退去,睁得圆圆的凤眸里满是惊恐:“你、你怎的会知道他他”
是啊,我怎的会知道。
凤喜儿和戏子从未同时登台唱过戏,又死得极早,我和他的交集仅仅限于多年前的那一次相撞。我撞碎了他心上人送的玉,也因此惹了他;他便设计戏子成了我身下承欢的倌儿,教戏子走上这悖德乱伦的歧路。
戏子捂住自己的胸口,坐在蒲草上深深地垂着头。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初次,在黑幽的屋中作为小倌躺在亲生弟弟的身下承欢的场面;而且自那之后,他竟真的遂了凤喜儿的愿,用这分罪孽的心思惩罚于我。
“戏子”我见戏子这般,遂不忍心再去逼问,只是抬起他的下巴,淡淡地命令着,“你对我笑一笑罢。”
戏子从不忤逆我的心愿,即使这时也是。
于是他停止自己的回忆,努力从那凄苦的表情中挤出一个微笑。
真真是十分静谧的微笑,看上去的确像个端庄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