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中国南京。
我站在年代已久的青泥墙下,手中抱着几本书店里借来的精选文集,遥望着远处那栋颇具西洋风格的大楼,与学生们一起低声交谈。
距离我和戏子逃出生天已有许久,历史的年轮,似是也刻画上了新鲜的痕迹。年初中国驻檀香山理事馆成立,当地华人纷纷捐出巨款,想来我往日的同僚也一定在那里过得甚是光鲜;然而在这方古老传奇的土地上,内忧外患却从未停止过,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国共对峙的局面仍在进一步恶化,几次围剿与反围剿下来,双方均是元气大伤。垄断的资本主义国家即使处在经济危机中,也丝毫没有懈怠对民国土地的侵蚀;只不过,他们在踏上南方的脚步总是会放得慢些,即使国党已在这里定都,也鲜少见到别国大使的身影。
话虽如此,还是有个别手段圆滑、用心险恶的狡猾夷人,欣欣然在这里建起了促进两国友谊的混合学校,看着金发碧眼与乌发黑眼的学生走在一起,压抑地享受着区别人权的洗礼。
“先生,校长先生!”
两个穿白色旗袍的短发女学生从远处向我跑来,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情,中途还跌绊了几跤,看上去甚是狼狈。
——如今的我,已是南京圣西德女子中学校长。
“别急,慢些讲。”我便停了和身前学生的讲话,侧头关切地看着她们。女学生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认没甚么洋人教师在场,便附在我耳边低声道了一句:“先生,杜同学和一个洋小姐清早到小树林的教堂里去了,现在还未回来!”
我心中一紧,下意识看了眼昏黄的日头,语气不由得冷硬起来:“那里自建校以来便是禁地,你们怎可!”两个女学生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难看:“那洋人太过霸道,杜同学自己也情愿,我们阻拦不来,于是便”
我面色阵阵发黑,可看着她们懊悔和担心的模样,也实在不好去教训什么,只得遣散了周围讨论的学生,教她们去领些别校的男学生来,拄着拐与他们一齐进了那片在黄昏中逐渐变得幽深的树林。
说这里是禁地,只因这树林的地势太过崎岖,地上陷坑比比皆是,略不小心便会跌落进去扭伤腿脚,而并非像大多数学生所说的那般圈养着鬼怪。所谓人言可畏,尽管学生们与先生一起信奉科学,也免不得会对此惶惶然;久而久之,这里便彻底沦为掠人食肉的可怖之所了。
至于那教堂,我也不知它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不过应是比这座学校的年代要久远得多;信教的洋学生仗着父亲的权势来迫本地的学生打破规矩做事,这已不是第一次。
隔得远远地,我们便听到地下的某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呼救声,待寻过去一瞧,才发现是我的学生杜君英和另一个金黄头发的洋女,此时正瑟缩地蹲在坑里向上求救。我使唤几个男学生下去将她们托上来,板着脸对杜君英道:“入校时先生讲的话,你可都是忘却了?”
杜君英抹了一把沾着泥灰的秀气脸庞,不知所措地看着身边的洋女道:“这位小姐说她一定要去做礼拜,我我”
所以便推拒不得吗?可悲!
我悄声叹气,却又感到无可奈何。洋女拍拍身上的黑裙,十分嫌恶地看了看身后的陷坑和身边的杜君英,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然后用那两颗蓝蓝的眼珠朝隐没在深处的一间小教堂看去,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讲着:“校长先生,我们方才见到教堂的西侧有个人影。”
身边的学生听罢,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许是想起了那些个谣传的鬼怪之说,惴惴不安地随着洋女的视线朝教堂张望起来。
“是还有别的学生随你们来了?”我皱着眉道。这洋女是附近港口办理通商事务的特使的女儿,我无论如何也教训不得她,只好把语气放得略严厉了些。
“那人脸上描着妆,也看不甚清晰。”杜君英顶着蓬乱的头发细细想着,接口道,“好像像潘金莲!”
身边的抽气声愈发清晰了。我从这话中听出几分蹊跷,也抬头朝阴暗的教堂望了望,低头问:“戏子?他是蓝衣还是粉衣?”杜君英想了想,随即肯定地道:“蓝衣!”
蓝衣,戏子饰的潘金莲可是粉衣。
“莫不是鬼魂?”身边一个女学生惊惶道。
我教训道:“哪里有甚么鬼魂不鬼魂!”抬眼看到天色已深,身后的路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便催促着他们赶紧起身出树林。
“不由得潘金莲怒恼眉梢,自幼儿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还未走出几步,我便听到教堂西侧的那边传来一句熟悉的唱词;转过身朝那边望去的时候,却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清。我心下诧异,而学生们也都听得分明,于是窃窃私语起来:“没准儿真是哪来的戏子罢?”又听得有声音道:“会会不会是十三春雨?他饰的潘金莲可是顶顶有名的!”
我皱着眉道:“十三春雨已死,怎么会是他?”]
我本意是想反驳他的前一句话,打消这个没来由的顾虑,谁知他们听闻之后登时大骇,纷纷哀叫着逃离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