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
我站在铜镜前打量着自己,身子在微冷的空气中瑟缩了一下,并未招宫人进来服侍,缓缓穿好皇子的紫貂裳,又戴上缀着金花的朝冠。察觉到身后被褥掀起的窸窣响声,我回过头去,看着床上的人道:
“疯子,起了么?”
疯子揉揉惺忪的眼睛,看到我的装扮时眼前一亮,跳下床来自身后抱住我,尖而白润的下巴蹭在我的肩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呼噜。“小秋,要亲”我蹙起眉,掰开他圈在腰上的手臂朝外走去,并不想因他而耽搁正事。
疯子在我身后静默许久,直到我踏出寝殿的大门时才喃喃地说了一句:“过些天要下暴雨呀行路的人会脑袋开花。”
我早已习惯了他的疯言疯语,于是没有多加理会,径自上朝去了。
五年前,五年后,天下皆是一片太平,老臣早已尽数归乡,新臣则木讷不敢谏。平德坐在龙椅上淡然地宣读着自己的圣谕,而我站在皇子的队列之中,恭顺倾听并不言语。
群臣手中的笏板噼啪作响,平德和他们的声音交替在耳边响起,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低着头,思绪透过朝堂的靡靡之音到达宫外的街巷,心中宁静异常。
下朝后,司礼太监将我迎进了御书房。
平德似乎对我愈发上心起来了。他坐在龙纹的金丝榻上,面前摊着几份奏折,似乎并没有批阅它们的心思,一双略带疲惫的眼睛朝我看来,道:“老五,朕有些疲了,你代朕把这些折子批了吧。”
我从容地上前,拿起一份翻阅起来。“朕还以为你会推脱。”平德略有讶异地看我一眼,随即不再有什么情绪,坐在榻上闭目养神起来。
我的目光扫过那一行行阁老标注的小楷,答道:“为父皇分忧乃是儿臣幸事,岂有不从之理。”
闻言,平德睁开眼睛,目光越过书案端详起我来。“你和朕还真是很像。”他平静地说着,语气中听不出喜怒,“这些都是内阁拟好的票,你看着把红批了就是。”
我接过朱笔,在那些小字边认真地批注起来。阁老们给的都是些中庸的建议,顺批没有害处,逆批也不痛不痒,我很快处理好了那无关紧要的几份折子,垂手立在一边等候平德的吩咐。
平德侧卧在榻上,半晌微抬起眼,道:“老五,朕这几日身体不适,钦天监给朕上了好些道折子,说是凉州之上有紫气东来,城外有一处幽泉水圣灵无比,可以祛病。百官身份无尊,怕是会唐突了圣泉,朕想从你们中挑一个前去凉州取水。依你看,朕应派谁去?”
我听罢一惊,下意识握紧了拳。
平德这话虽然说得平淡,可我知道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出行。两年前平德便对百官表明了立储的意愿,任由众皇子拉帮结派,在门客的相助下时不时邀功请赏,自以为得意地荒淫度日;虽说他们至今还未表现出明面对峙的倾向,可我知道此事一旦爆发,因着立储当立嫡的传统,我便是最危险的那个。
郑骊姬从不会刻意护我,毕竟对她来说,我当上储君与否都无关紧要,只要她后宫的尊崇地位还在,就随时能够扶植一个傀儡。平德与她多年不和,不知她暗地养着影卫男宠,也不知她的密谋;我为郑骊姬亲子,若她在事成之前败露,定也会受到牵连,因此韬光养晦多年,在布局的途中极力表现出懦弱无争的模样,从而避过了许多灾祸。
众人见我虽为嫡皇子,却是不得宠爱,便渐渐将我遗忘。前去凉州求取圣泉水一事,奉旨出行的皇子定是最得平德宠爱的那个,也间接将沉闷已久的立储之事再次推出水面。
我忽然想起了疯子那句有些诡异的疯话。——过些天要下暴雨呀,行路的人会脑袋开花。
“儿臣以为,此等重任交给二皇兄即可。”我躬身说道。
平德从榻上坐起,低笑道:“为何不毛遂自荐?”我摇头道:“儿臣无能,此生只想做个本本分分的小王,得一窄小封地便可。”
想来这种话平德从其他皇子口中听得不少,于是收起笑,神色认真地道:“话虽如此,立嫡不立长乃是帝王家的亘古不变之理,朕若不立你为太子,那帮朝臣定然不愿。”
我垂眸道:“儿臣与他们并无深交。”
我这些年来的毫无作为,是有目共睹的;莫说与他们没有深交,我想他们连我的模样都记不清楚。“老五,你看似是皇子中最平庸的那个,却也是心思最通透的那个。”平德沉默了许久,忽然叹息道,“父皇不能立你为太子的缘由,你可知道?”
我紧握着的拳缓缓松了下来。“儿臣知道。”
因为我的父亲,并不是平德。
“平秋。”平德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背过身去垂下头,用低沉的语调道,“平时若是无事,便常来陪陪父皇吧。”
我知道平德有个秘密。
他纵容郑骊姬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在后宫逍遥,执掌凤印,并让血统不明的我身为嫡皇子成长于深宫的秘密。
然而我却不知道它是什么。这个秘密,早已被彻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