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太太纵使头发白了,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是每天迈着两只解放脚去市场上与菜贩们中气十足地讨价还价,然后回来以后忙着用两只指节粗大的手剥蚕豆,在水盆里浸青菜,打着了煤气瓶子里的煤气煎香喷喷的小鱼做酱面卤子。
老太太要死那一日也是那样,她那日一起床就知自己大限将至似的,季老太太去菜场买了当季的新鲜笋尖同屋檐底下总是惹猫惦记的咸肉煮一大锅鲜汤。老太太是南方人,她喝了一碗家乡的鲜汤以后就什么都吃不下了,于是就换了早就压箱底多年的寿衣躺在床上,小季顾由于年纪小懵懂无知,他发觉奶奶不对劲,就问季老太太:
“奶奶,你身体不舒服么?”
季老太太说:
“奶奶舒服得很,我看见你爹了,还看见你爷爷了。”
季老太太这些话是半闭着眼睛说的,小季顾只能看见奶奶的眼白,他就害怕起来,他说:
“我去叫姑姑过来。”
小季顾说着就要走,老太太却用一只手抓住小季顾,那手就与铁钳子似地让小季顾逃不开,老太太依旧不睁眼,就拿一根骨节粗糙变形的食指指向屋里的北墙,说:
“你爹在那儿,你去给他磕个头吧。”
小季顾顺着奶奶的目光望去却只见一片空空荡荡的白墙,他害怕得颤抖,还是依照季老太太的吩咐磕头,季老太太又说:
“你爷爷也在的,也磕三个头,你说些吉利话儿,让爷爷高兴高兴。”
小季顾只觉舌头打结,他不知该与鬼魂说什么吉利话,老太太便不强求,等到小季顾磕了头站起来就叹一口气,说:
“你爷爷活着的时候,这家有我男人撑着,文化大革命他们打你爷爷,你爷爷斗死在牛棚里头,就换我儿子撑着这家里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到处都飘着恶鬼要吃人,他们却进不到咱们家里。你爹不听我的话非要去当兵结果去了云南就没回来,我就想啊,家里不能没人撑着,一定要有人撑着,才将你过继来。可惜我如今才晓得这些年撑着咱家原来是我这个老太婆,没我了以后我的女儿外孙该怎么办呢?你这个小孙孙又该怎么办呢?”
小季顾只觉害怕,不晓得老太太在说什么,其实那时老太太神志已经模糊了,小季顾听见老太太在用家乡的侬吴语哼唱些什么,他听不懂老太太在唱什么,只觉得心里害怕,于是就跑出去给季姑姑的厂里面打电话说奶奶生病了。
季芳匆匆从厂里赶回来发觉老母亲正发烧,于是硬是逼着老太太将寿衣脱去,然后找了人力三轮车将老太太拉到人民医院里去。医生说季老太太是突发的肺炎,细菌侵蚀季老太太的肺和气管。小季顾觉得奶奶真是让她的丈夫和儿子带走的,否则一场莫名其妙的小毛小病怎么就要了一个她的命。
季老太太没了以后,小季顾肩膀上戴着黑纱去上学,同学问他为什么在袖子上别一块黑布,小季顾就说:
“我奶奶死了。”
就有个和小季顾住同一条街的同学对小季顾说:
“可是你明明是福利院里领来的,她不是你奶奶。”
读二年级的许传东那日中午吃饭的时候听说他读三年级的表哥季顾将同班同学打得摔在地上磕掉了一颗门牙,许传东觉得不相信就跑上楼去找季顾,结果季顾不在班级里,小传东一转头看见季芳从三年级组的教师办公室里出来,后面还跟着眼圈红红的季顾,许传东就觉得很惊奇了,和他住一个院的小表哥居然会打人,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季老太太没了以后,许海川打季芳的时候再不留情面了,而且也不避开许传东和季顾,原因很明白,就一条:季芳生的儿子不是他许海川的亲生儿子
季芳不但要上班,还要照顾传东和季顾两个小孩,丈夫的虐待实在是令她苦不堪言,有一回季芳刚刚将做好的饭菜端上来,许海川就指着小季顾问季芳:
“这小杂种怎么还在我家,难道我养一个别人的儿子还不够吗?”
季芳说:
“季顾是我的侄子。”
许海川就甩了季芳一个耳光将季芳打得嘴角出血而后走了。
小季顾不知道这夫妇二人之间的龃龉,他明白姑父一定是在厌恶家里的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小季顾的小脑袋瓜里只能想到自己这个外来者侵入才会使得许海川不乐意。
那一日许海川甩了季芳一个耳光之后,小季顾懵懵懂懂的,心中却认定必定是自己使姑父打了姑姑。等到晚上洗完澡,小季顾躺在床上一面咬手指头,一面回想白天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猜想没有错,反正他的“爸爸”是季姑姑的弟弟,肯定是季老太太死后,姑父不想要再养他这个“别人的儿子”了。
老太太去世以后,小季顾依旧睡在这间偏房里面,此刻大概已经过了十点钟,小季顾躺在床上,他睁眼看见黑沉沉的屋顶,忽而觉得腿痒,伸手去摸,发觉右边小腿上滑溜溜地肿起来一块,原来是让蚊子叮了。
过了一会儿,小季顾迷迷糊糊要睡着,忽而觉得手指刺挠,右手食指